为什么中文语言圈对“所谓的政治正确”概念误解很深

@子陵在听歌

我想通过个人经历，讲讲什么是一些现代社会的“政治正确（所谓的DEI - Diversity/Equity/Inclusion）“，为什么中文语言圈对这些现代社会概念误解很深。我想通过几个亲身经历的小故事，讲讲DEI到底在保护谁。

我之前有一个同事和好友，是一个来自路易斯安那州（LA）的非裔美国人，她非常聪明刻苦，几乎全靠自学，从LA西北部偏远小镇读了大学，又作为单身母亲带着孩子读了博士（PhD）。她的儿子在DC郊区一个非常好的大学读本科，但是她从来不放心儿子在晚上出门参加聚会，因为每次儿子离开家，她担心儿子可能会在一个stop sign（停车标志）被警察拦下，然后就再也回不了家。这种事件比比皆是。如果你是个母亲，每次孩子出家门你都忧心忡忡，那么你一定会理解作为一个黑人母亲在美国的焦虑。非裔在美国长期受到了极为不公的待遇，我推荐有时间可以去看Netflix的纪录片”The Innocence Files“（洗冤档案），讲了美国最著名的律师权益机构The Innocence Project （洗冤项目）为无辜受害和受冤者（主要是非裔）提供免费法律援助中的经典案例；如果你不知道最近几年有多少被无辜冤杀的非裔，可以先搜索以下这些名字”Breonna Taylor, Atatiana Jefferson, Botham Jean, Stephon Clark, Philando Castile, Alton Sterling, Freddie Gray“。在美国，黑人被警察直接枪杀的可能性大约是白人的2.9倍（图1）。试想一下如果你是他们的母亲你作何感想，由此你可能能理解为什么我的朋友作为黑人母亲会有这样的焦虑。

而在华语世界，反复被污名化的是LGBTQIA+。我想讲讲LGBTQIA+中最不能被中国人接受的”T“，就是transgender（易性）。我在DC时一个朋友，她是个15岁移民美国的马来西亚华裔，她先生是个出生在美国的越南华裔。她之前也经常讲transgender的笑话，直到她忽然告诉她的朋友们，她在弗吉尼亚刚上大一的儿子开始了puberty blockers（第二性征阻滞剂）治疗，从而开始了transgender历程。别说华人群体，整个美国社会绝大多数人从没接触过transgender，即不像和LG那样有很多个人接触；这个话题被严重政治化，而transgender是孩子被去人类化（dehumanize）最严重的一个少数群体，transgender也成为了最被误解，最被歧视和欺凌的一个群体，因此，作为transgender意味着生活在极度边缘化的世界中。我常引用的Statista数据显示（图2），2022年，88.5%出生为女性和77.2%出生为男性的transgender具有自杀倾向。所以许多时候对于transgender来说，能不能得到家庭支持就意味着生或死。我知道一些华人的话术，会说“宁可去死也不能当’变态’”；但当这件事情真的落到父母头上的时候，他们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去死的，尤其是母亲。所以我这个华裔朋友逐渐从歧视变得抗拒，最终选择支持她的孩子。她认真地开始学习transgender的一切内容，并认识了其他transgender的父母，组建父母互助群体，而且向她的朋友们重新介绍她的孩子。这里我推荐一个特别好的NPR KQED的故事（链接见评论），讲了一个中国大陆来的一代移民父母，如何逐渐接受自己的孩子最终变成transgender。这里有个特别好的细节：在中文中，”她“和”他“都读作ta，但在英语中则是不同读音的she和he，很多华裔一代移民有时候难以转换。这个中国妈妈最终由妥协变成了尊重，而她刻意训练自己说she/her/hers来体现对自己孩子的尊重。而中文圈流行的阴谋论话术说，民主党（Dem）就是鼓励让所有人都变成transgender；之所以这些话术流行，是因为他们没有这些个人经历。而在现实中，就像田纳西州的州参议员Olivia Hill说的一样，他们做的一些对于transgender的福利工作，只是让真有这样倾向的少数中的少数的孩子不要自杀，仅此而已。

我还想讲讲我经常说的，就是一代华人移民生活在中文世界中会觉得自己生活在均一的中国社会，认为自己是社会的主体。有趣的是，他们虽然嘴上说“白左”，但自己的女儿嫁了个白左都高兴得喜出望外；而如果自己的儿子娶了个白左，则会觉得光宗耀祖，因为他们意识中把白人物质化（objectify），把孩子和白人结婚当做了获得奖品（trophy），这实际上体现了很多人潜意识中，自己是低人一等的。我读博士（PhD）认识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华裔美国人（ABC），他们都有这样的父母。他们都在美国种族歧视严重的东南部长大，从小被很多白人孩子欺负（他们说孩子没有filter-禁忌，所以把种族歧视表现得更淋漓尽致），也不敢告诉父母（我觉得是他们认为父母不敢面对种族歧视施暴者，反而最终会迁怒于他们自己），最终性格都特别压抑，但他们都只想和白人谈恋爱。而他们的父母却觉得自己把孩子生在美国，毫无“口音”，生长在好的社区，上私立高中大学，孩子应该就是个美国人（言下之意是白人）。其实他们不知道肤色不同的直观差异和美国种族主义传统。后来我接触了一个朋友的父母，也是典型的“川粉”，这让我能理解了为什么他们那个年代的人会有这种思维方式以及他们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性格；但我也意识到，这一代人真的是很难改变的，我说”insular generation dies off”华裔才能有希望。
所以说在文明社会中所谓的“政治正确” - DEI，是为了保护这个社会中弱势群体的最基本利益 - 生存权和生活权，而这些权益都是在几十年、上百年中被无数人争取来的。如果你去听我推荐的NPR历史节目Throughline，你会知道，很多作为少数族裔和弱势群体在美国享有的基本权利，是许多个人和群体做出了无数牺牲而争取来的；很多仁人志士牺牲了自己的一生，争取来了一个小小的权益。比如我讲美国曾经是不允许非白人移民加入美国籍的，印度裔Bhagat Singh用了自己一生的时间去诉讼（微博正文）；Ralph Nader用了自己的一生去为美国消费者争取权益，才有了现在的消费者保护制度；美国一代妇女运动先驱通过巨大努力和牺牲，才有了现在男女同工同酬的雏形（微博正文）。曾谈过，中国大陆移民几乎都是80年代后来美国的，坐享了三十年轰轰烈烈的civil rights（民权运动）的所有成果，来了美国就有了可以跨种族结婚、可以加入美国籍、可以作为少数族裔和女性得到同样的教育、就业和住房机会，可以加入在有工会制度保障的高单位时间薪酬、高劳动福利的工作（比如在加州，根据州法WARN，用人单位裁员需要提前60天告知员工），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罕见的，这都是其他少数族裔和其他被压迫的人士奋斗而来的。因此，我经常说，很多人在和虚无的“白左”“政治正确”概念斗争，但却毫不自知你就是被这些制度保护的；他们却不遗余力地想去推翻这些保护他们的制度。

每次我说到这点，很多人就在评论留言，说你是DEI hire么？历史学家Heather Cox Richardson曾经在美国较穷困的Wyoming（怀俄明）州工作，她说那里的很多普通人仰仗政府的基本社保（Food Assistance/Child Support）来维持生计，但是他们依然会给共和党（GOP）投票，GOP恰恰是要废除这些基本社保的党派。所以说当你深入某种理念和信仰的时候，你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违背自己核心利益的。而这些选民根本就不会像很多受教育程度高的选区的选民去看他们的众议员的voting record（国会投票记录）和所投每个法案对自己的影响。

最后，昨天我发了微博后（微博正文），有的朋友来告诉我为什么“来自authoritarian地方的人依然会热衷于authoritarian？”：因为他们习惯了“伟大”和“仇恨”两种叙事方式。我知道依然很多人会留言表示不屑，但以《阿Q正传》中的阿Q作比，作为移民的他们在移民国家，有的人依然生活在阿Q生活的未庄里：赵太爷和王胡欺负阿Q，阿Q就要欺负小尼姑。当他人都在争取和赵太爷平权的时候，阿Q却百般阻挠，说我依然要保持欺负小尼姑的权利。殊不知他们自己其实就是小尼姑。所以，当你看到华人说“美国就是被这些白左、政治正确、LGBT搞坏了”，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不是美国白人cis-straight男性，你也是被歧视的对象（疫情中华人被Trump叫做Chinese Virus从而导致很多华人被殴打），我们应该联合起来反对对于少数群体和弱势群体的歧视和欺压，而不是力争保持我们可以歧视他人的特权。这不仅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