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胖超本超
从"英语角"的标准答案说起
90年代末、200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吹不久，很多母语是英语的外国人涌入国内淘金。有些是来做生意的，有些则抱着各种目的，他们都热衷在城市中心搞一个叫"英语角"的活动，美其名曰免费教中学生、大学生英语。据说马云年轻时在杭州也非常热衷参加这类活动，练就了一口流利的英语。
那个年代，中西方文化差异巨大，外国人们经常会问一些让人措手不及的问题。我们的英语老师很有先见之明，专门给我们准备了一套应对刁钻问题的"标准答案"，涵盖台湾、边疆等对中学生来说过于宏大和敏感的话题。
其中关于吃狗肉的问题，老师的策略很直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们美国人竟然吃火鸡，那么美丽的动物！你们法国人吃马肉，你们澳大利亚人还吃袋鼠那么可爱的动物！凭什么我们中国人不能吃狗肉？
言下之意很明确：1）我们中国人确实吃狗肉；2）你们也吃很多我们觉得不可思议的动物，我们没有批判你们，你们也别批判我们。
想来那个时代的老师这样教学生也无可厚非。我们的邻居韩国在1988年举办奥运会、2002年办世界杯的时候都收到过西方动物保护组织的强烈抵制，他们也是用这套"你也一样"的逻辑怼回去的。在那个缺乏文化自信的年代，这种防御性的回应似乎是唯一选择。
但随着自己的成长和见识的增加，我逐渐发现这种沟通方式非常不得体，显得既不礼貌又没有真正回答问题，更像是在逃避。后来在上海工作的这些年，偶尔还是会碰到外国朋友在比较熟悉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问："现在中国人还吃狗肉吗？"
我后来形成了一套自认为很客观的标准回答：中国人只有很少比例的一部分人吃，大概占总人口的1%左右，有些是传统观念所致，比如相信狗肉可以"滋补"、冬天可以增强体质等。
但因为我们国家人口众多，所以哪怕只有1%的人吃狗肉，那绝对数量也有千万级别了,相当于荷兰,比利时这些国家全国的人口了。
我一直觉得这套说辞既客观又有说服力，在逻辑上也说得通。
新一代的"否认派"
不过这些年，我在海外社交媒体上经常看到另一种声音。很多年轻的朋友，主要是留学生，会在外国网友提及中国人吃狗肉时激烈反驳，声称"中国人从来不吃狗肉"，说这是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甚至涉嫌种族歧视。
我理解这种反应背后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自尊，这绝对是好事。但我也觉得，文化自信不能建立在否认现实的基础上。
可能这些年轻朋友真的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狗肉，毕竟在大城市的年轻人圈子里，这确实不常见。但我自己是真的见过端上桌的狗肉，那画面至今记忆犹新。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小小的狗爪子也完整地摆在盘子里，爪子上的指甲都还在，看起来就像缩小版的人手。那一刻我真切地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抽象的文化讨论，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所以当我遇到外国朋友询问这个问题时，我既不愿意像老一辈那样"怼回去"，也不想像这些年轻人那样完全否认，而是试图给出一个相对客观的答案。
直到几年前（疫情前），我遇到了一个在中国生活过很多年而且做事特别较真的德国朋友。
一次难忘的"社死"现场
那是在一个朋友聚会的场合，大家稍微喝了点酒，话题也比较随意。不知怎么的又聊到了吃狗肉这个敏感话题，我习惯性地抛出了我的"1%理论"，还颇为自得地解释了一番统计学逻辑。
没想到这位德国朋友听完后眉头微皱，露出了一副"让我来验证一下你的数据"的表情。他二话不说，当场掏出笔记本电脑，熟练地输入map.baidu.com，然后在搜索栏里用中文敲下了"狗肉"两个字。
随着页面的加载，地图逐渐放大到全国范围，搜索结果开始显示出来,密密麻麻的红色标记点缀在中国版图上。他随手点开几个结果，每一个都是实实在在的狗肉馆，有照片、有地址、电话，有些甚至还有详细的菜单,而且粗略加了前面十几个省的数字就超过7000家了。
"很有意思，"他用略带德式严谨的语调说，"现在我们来搜索一下麦当劳。"
同样的操作，搜索结果显示不到6000个麦当劳门店。
他转向我，推了推眼镜，用一种近乎学术研讨的严谨语调说："根据这个数据，中国的狗肉馆比麦当劳还要多。请问，这样的分布密度，还能说只有1%的人吃狗肉吗？"
当时的我真是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来我从来没想过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去验证自己的"观点"；二来"狗肉"这两个字在中文里确实没有歧义，不像"狗头"、"狗血"那样还能有别的含义。这是一个铁板钉钉、无法反驳的硬数据。
更让我尴尬的是，在场的其他朋友都开始用一种"原来如此"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刚刚被揭穿了什么。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客观分析"可能完全脱离了现实。
时隔多年以后，我再次在百度地图里搜索"狗肉"，数量确实比起那时候有所减少，麦当劳的数量也增加了不少，但基本结论依然成立。这个简单的搜索结果，彻底颠覆了我对这个问题的认知。
百度地图搜索"狗肉"
百度地图搜索"麦当劳"
不必为传统而羞愧
经过多年的思考，我现在的观点是：中国人确实有吃狗肉的传统，我们没必要为此感到羞愧或者玻璃心。
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先秦时期，中国人就很实用主义地将家养的狗分为三类："一曰守犬，守御田舍；二曰田犬，田猎所用；三曰食犬，充庖厨庶羞用。"所谓"食犬"，就是今天我们说的"肉狗"，专门用来食用的。
不过那时候狗肉是非常珍贵的，只有贵族才享用得起。《礼记》明确记载："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这意味着狗肉是士以上的贵族才有资格享受的美味。连天子都以狗肉作为严肃的祭品，汉字"献"的造字结构就体现了这一点——"犬"字偏旁表示以狗献祭的传统意义。
春秋战国时期，随着原有礼制的松动，普通人也开始有机会吃狗肉。我们熟悉的战国刺客聂政、高渐离都曾经靠杀狗为生，这在当时是很正常的职业。
到了秦汉时期，食狗之风真正大盛起来。狗肉从贵族的专属食谱扩展到了平民的餐桌。刘邦的铁哥们樊哙在发迹之前就是市井中的屠夫，专门以屠狗为营生，史书记载"时人食狗，亦与羊豕同，故哙专屠以卖之"。相传刘邦特别喜欢樊哙烹制的狗肉，因此后世还留下了一道名菜，叫做"沛公狗肉"。
有趣的是，根据汉朝人的记述，当时的社会消费结构是这样的："中者屠杀羊狗，鼓瑟吹笙；贫者鸡豕五芳"。这说明狗肉的社会地位要高于猪肉，是中产阶级才吃得起的食物，穷人只能吃猪肉和鸡肉。考古发现的马王堆汉墓出土简书上，还有犬羹、犬胁炙、犬肝炙等各种狗肉菜谱的详细记录。
但从魏晋以后，情况开始发生变化。游牧民族的大规模南迁带来了不同的文化观念，他们相对更加爱惜猎狗，这种观念逐渐影响了中原人的饮食习惯。同时，魏晋时期中原人纷纷南下，狗肉在北方逐渐没落的同时，反而在南方成了地方佳肴。
到了隋唐之后，狗肉已经基本退出了汉族人的主要食谱。隋唐时期上层人士的主要肉食变成了猪羊肉，开始将狗更多地视为宠物和伙伴。大文豪苏东坡就曾经质问杀狗者：狗"死犹当埋，不忍食其肉，况可得而杀乎？"这种观念的转变很明显。普通百姓如果要吃狗肉，也主要是那些病死、老死的狗。久而久之，上流社会逐渐以吃狗肉为耻。
这种变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当时可供人们食用的肉类已经比较丰富，肉猪、肉羊的养殖业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人们在一般情况下不再需要将狗当成重要的食用动物。其次，佛教与道教的兴盛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佛教明确禁止信徒食用狗肉；道教也称"以犬为地厌，不食之"。在这些宗教思想的影响下，人们也开始自觉不吃或少吃狗肉。
到宋代，食狗之风已经明显没落。在宋代的上流社会，基本不流行食用狗肉了。在宋人的各种记录中，汴京与临安的饮食店与肉铺子虽然非常繁多，但基本上卖的都是猪肉、羊肉，狗肉店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却已经难得一见。有学者统计过《东京梦华录》中提到的所有肉类食品，羊肉的比例为36%，猪肉为12%，鸡肉等禽类为11%，鱼贝类为15%，竟然完全没有出现狗肉。
所以从历史角度看，中国人确实有过吃狗肉的传统，但这个传统早在宋代就基本中断了，算起来已经有近千年的历史。
现实问题：这些狗到底从哪来？
我一直认为，吃什么是个人的自由，只要不违法。但对于当下这些狗肉的来源，我是非常怀疑的。
让我们来算一笔仔细的经济账。在现代畜牧业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叫"饲料转化率"（Feed Conversion Ratio，FCR），指的是动物每增加一公斤体重所需要消耗的饲料量。这个指标直接决定了养殖成本的高低。
根据现代养殖业的平均数据，我们可以计算出每公斤饲料大概能"转化"成多少肉：
鸡：每公斤饲料可以产出0.5-0.62公斤肉（相当于1-1.2斤）
狗：每公斤饲料可以产出0.17-0.25公斤肉（相当于3.5-5两）
牛：每公斤饲料可以产出0.1-0.17公斤肉（相当于2-3.5两）
这个数据究竟说明了什么？从纯粹的饲料成本角度分析，养狗和养牛的投入差不多，理论上一斤狗肉和一斤牛肉的生产成本应该相当。
但这里面有个关键问题：狗这种动物需要的活动空间是牛的好几倍。牛可以在相对密闭的牛栏里养殖，但狗如果长期关在狭小空间里会出现各种心理和生理问题，别说肉的品质,连基本的存活可能都是问题。
所以如果真的存在专业的"肉狗养殖场"，那么同样大小的土地能养的狗的数量应该比牛要少得多，这会进一步推高养殖成本。
有人可能会说，在一些农村地区，每家每户养几条狗，平时喂点剩饭剩菜，没事就让狗在村里自由活动，等长大了再卖给狗贩子。我相信这种情况确实存在，就像农村的走地鸡也没有比工厂化养殖的鸡贵很多倍一样，因为饲料成本、人工成本这些都没有被严格计算到真实的生产成本中去。
但问题是，这种散养模式能提供的狗肉比例到底有多少？能满足市场上这么多狗肉馆的需求吗？
更关键的是，我在市场上观察到的现实情况是：狗肉的零售价格并不比牛肉贵很多倍。如果按照正常的养殖成本和市场规律，考虑到狗的饲料转化率低、养殖空间需求大等因素，狗肉的价格应该显著高于牛肉才对。但现实并非如此。
那么这些价格相对低廉的狗肉到底从哪来？答案恐怕只有一个——相当一部分是通过非正当渠道获得的，要么是直接偷盗，要么是用毒药毒死别人已经养大的狗。
在两广、苏北、东北、西南等传统"吃狗肉"地区长大的朋友，对这样的故事一定不陌生：某家的狗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天后在某个餐厅门口发现了熟悉的狗皮，或者在路边发现自家的狗被不明毒药毒死。这样的悲剧绝不是个案，而是一个隐秘但庞大的灰色产业链的冰山一角。
前些年，每当广西玉林的"荔枝狗肉节"成为热点话题时，网络上关于狗肉来源的争议就会再次爆发。支持者说这是传统文化，反对者质疑其中的违法行为。但很少有人从经济学角度去分析这个产业链的合理性。
写在最后
面对外国朋友"中国人吃狗肉吗"这个问题，经过这么多年的思考，我现在会这样回答：
中国确实有人吃狗肉，而且这个群体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大。我以前以为只是极少数人的行为，但数据告诉我现实可能并非如此。不过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吃不吃，而在于这些狗肉的来源是否合法。如果是正当渠道养殖的，那是个人选择；如果是偷盗他人宠物得来的，那就是犯罪行为.
这样的回答既诚实又有分寸，比当年老师教的"怼回去"要好得多。
那位德国朋友的百度地图搜索，给我上了深刻的一课：
1)在这个数据时代，客观的事实比主观的辩解更有说服力。
2)直面现实，承认问题，才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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