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9日星期一
为什么是曼德拉
吴乃德
曼德拉1988年的生日前后,光是从荷兰寄到监狱给曼德拉的生日卡片,就多达17万张。这一年,「释放曼德拉组织」在伦敦海德公园举办半小时的公开活动,内容是朗读曼德拉从监狱写给妻子的家书。结果当天来了25万人。他在坐牢期间,获得12个荣誉学位。他的相片出现在全世界的海报、运动衫、和明信片上。
一个被关在监狱里二十多年的人,他的文字、声音、相片、以及一切关于他的消息,都被政府禁止公开传播,仍然成为运动的象征。为什么?虽然反抗运动的主要动力来自道德诉求,可是仍然需要殉道者,需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做为运动的象征。「非洲议会」(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的领导阶层,在1980年选择了曼德拉为反抗的象征;当时曼德拉已经在狱中十多年,几乎已为外面的世界所遗忘。
为什么选择曼德拉?曼德拉具有何种特质,让他的同志愿意将他塑造为运动的象征?
2009年11月,192个会员国组成的联合国大会通过,将曼德拉的生日七月18日订为「尼尔逊・曼德拉国际日」。联合国秘书长班吉文说,「曼德拉具体象征了联合国追求的最高价值。曼德拉先生的谦逊则反映了最高层次的领导。」前者指的是曼德拉的运动目标;后者是他的领导特质。两者都是南非黑人抵抗运动选择曼德拉做为象征的原因。
伟大的修辞、求死的决心
曼德拉于1964年第二次被逮捕,以叛国罪名起诉。他在法庭所作的陈述,让他成为世界性的人物。南非政府本来企图透过这次审判,让世界知道黑人运动的武装暴力行动,也为白人的种族隔离体制辩护。可是曼德拉的陈述,却将审判转化为对种族隔离体制的道德谴责。
曼德拉的陈述详细说明了他个人政治参与的历程,他对英国「大宪章」、美国「人权法案」的心仪;他展现开放的心灵,愿意摘取西方和东方文化中最好的部分。他也分析了种族压迫对南非人民造成的痛苦,以及白人对民主的恐惧。更重要的是,曼德拉公开承认,曾经从事破坏活动,同时也是「非洲之茅」的创建者,并且直到被捕之前都在领导这个武装部队。曼德拉也为他的武装路线辩护:在现行体制及白人的压迫下,暴力不可避免。
最后,曼德拉放下讲稿,眼睛对着法官念出他已经牢记在心中的字句:
我一生都奉献给非洲人的斗争。我曾经为了反抗白人的宰制而战斗,我也曾经为反抗黑人的宰制而战斗。我怀抱的理想是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其中所有的人和谐地相处,所有人都有相等的机会。我希望为这个理想而活,也希望能成就这个理想。可是,如果有需要,我也准备为这个理想而死。
During my lifetime I have dedicated myself to this struggle of the African people. I have fought against white domination, and I have fought against black domination. I have cherished the ideal of a democratic and free society in which all persons live together in harmony and with equal opportunities. It is an ideal which I hope to live for and to achieve. But if needs be, it is an ideal for which I am prepared to die.
曼德拉说完之后坐下,整个法庭陷入静默,长达半分钟。旁听席中然后发出细微的叹息,有些妇女开始哭泣。第二天许多国际性报纸,都详细报导了他长达四小时的陈述。
曼德拉当时确实准备为他的理想而死。在场旁听的律师事后说,曼德拉的陈述,简直就是在邀请法官将被告们判处死刑。事实上,曼德拉的律师读过讲稿之后,曾经要求曼德拉修改。可是为曼德拉所拒绝。
法庭宣告判决前两天,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在英国和美国的弃权下通过决议,要求南非政府停止审判、特赦所有政治犯。伦敦大学选他为学生会主席;曼德拉曾在狱中参加伦敦大学的法律函授课程。(后来曼德拉在狱中的时候,被提名为象征性的伦敦大学校长的候选人,得票第二高而没有当选;最高票是英国女王的女儿。)
判决前一天,律师在牢房告诉曼德拉,法官次日宣判之前会依惯例先问第一位被告,即曼德拉:「如果你有理由认为法庭不应该判你死刑,请说出来。」曼德拉说,他准备告诉法庭:「如果你认为判我死刑就能摧毁解放运动,那你就错了。我的死将会启发更多人。」律师说,如果你这样讲,就不可能上诉。曼德拉说,如果判死刑,他不会上诉。另外两位主要领导人也不打算上诉。他们认为,上诉会减损他们的道德高度,而且会让支持者视为软弱。
曼德拉后来在自传中说,「我已经准备好面对死刑。要真正准备好面对灾难,你必须预期灾难必定来临。你不能一方面准备面对灾难,一方面又心存侥幸、期待它不会来。」
单是优美的文字、伟大的修辞无法感动人。修辞感动人心的必要条件是,陈述者必须具备相同的内在。文字只是工具,陈述者的内在透过文字工具,引发了群众深沉的内在,共同抵达心灵的高度,产生共鸣。
曼德拉感人的陈述,显示他的修辞能力远远高出他那一代的黑人运动领导人。良好的修辞能力是政治领袖,特别是反对运动领袖,必须具备的条件。曼德的修辞能力后来也屡屡为他化解个人和运动的危机。
许多年后,南非政府宣告将释放曼德拉,条件是曼德拉必须公开宣示放弃武力。这让曼德拉陷入两难。武装组织「民族之茅」正是曼德拉所创建。「非洲议会」先前的主流路线一直是非暴力抗争。在曼德拉对武装革命的坚持下,「非洲议会」的领导阶层妥协让步:不禁止「非洲议会」的成员加入「非洲之茅」,可是「非洲议会」的公开路线仍然是非暴力。曼德拉虽然之前曾经积极参与、也领导非暴力运动。可是宣告非暴力路线不可能成功的,也是曼德拉。暴力行动正是曼德拉入狱的原因。
曼德拉入狱之前,曾经周游非洲十多国家,寻求资助以建立武装组织。曼德拉的最后一站是衣索比亚;他进入军营接受军事训练。他学习制作炸弹和使用枪械,学习如何在移动中瞄准移动的目标,全副武装3小时行军26公里。他也阅读克劳赛维兹的战争论、毛泽东的游击战略。曼德拉当时对武装革命颇为向往;他被判刑之后,军用飞机将他从北边的约翰尼斯堡载往南端开普敦海边的罗本岛监狱,那是他第一次从空中俯视整块美丽的国土。不过曼德拉看到的不是锦绣大地,而是某些适合从事游击战的地区。
世界舆论在1980年代已和60年代有很大的不同;武装革命不再受到支持和仰慕。「非洲议会」这时已经因为武装革命路线,失去许多国际友人和同情者的支持。而且也让白人政府的武力镇压,获得正当性。
可是曼德拉却不能公开否定自己的过去,也不能公开宣告武装路线的错误。如果他拒绝宣告放弃武力斗争,势将失去全世界对他的道德支持,同时也将是白人政权的政治胜利,让它过去数十年对黑人的武力镇压获得正当性。
于是曼德拉透过女儿,在足球场的群众大会上宣布:「只有自由人才能谈判。囚犯无法订立契约。」一个高明的政治修辞,用更高的道德原则回避了两难的选择。其实,曼德拉不久之后在狱中主动写信给白人政权的领导人,要求谈判。后者没有理睬,他继续写,至少写了三次要求谈判。这时他仍然不是自由人。在他长久的牢狱生活中,他也经常和狱方就囚犯的待遇展开谈判。他所有的谈判当然都不是为了自己。其中一次谈判是释放年老的同志,让他们得以死在亲人的身边。
除了高明的修辞能力,曼德拉对南非远景的主张也符合主流的道德价值。曼德拉虽然主张抵抗运动不可偏废武装革命,他的理念却是所有种族和平共存的民主社会。南非共产党一位白人中央委员于1955年起草「自由宪章」:「南非属于居住于其上的所有人,包括白人和黑人。…我们,南非的人民,白人和黑人---平等的同胞和兄弟,共同接受这份自由宪章。我们宣誓,将尽我们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共同奋斗,直到赢得民主。」。
当时「非洲议会」中许多人认为「非洲是非洲人的非洲」,黑人奋斗的目标是建立纯黑人的南非。曼德拉不顾运动内部的激烈意见,写文章支持「自由宪章」。他将「自由宪章」称为「议会运动的灯塔,南非人民的启示。」
白人最后的希望
曼德拉具有何种特质,让他的同志们愿意长期将他当成运动的象征,即使他人长期在监狱之中,对外界的运动无法掌控?
南非国防部长曾在1981年命令监狱管理人员,提出一份对曼德拉个性的分析报告。监狱管理阶层的报告这样分析曼德拉的个性:
动机非常强烈
和别人维持非常友善的人际关系
对权威者的态度是友善和尊敬(可是也努力维护自己的尊严)
能认识到自己的缺点,可是也相当自信
其哲学是务实,智性上很有创造力,记忆力难以置信地好
他相信他的理想,也相信最后的胜利将属于他─因为自律和主动是胜利的必要条件
报告的总结是「曼德拉拥有成为南非最高黑人领袖的所有品质。」
这样的分析并非监狱管理人员对曼德拉的偏好。南非一位白人女国会议员到监狱探视曼德拉,和他长时间的交谈之后,告诉新闻媒体:「这是唯一具有足够的意志和权威,说服『非洲议会』和政府放弃武力的人,也是唯一有能力创造谈判气氛的人。曼德拉可能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除了这些性格特征之外,曼德拉的个性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让同志和敌人都尊敬他:自尊。自尊是被压迫者最重要的气质,同时也是武器。纳粹的集中营、美国南方的奴隶制度、印度的种姓制度,这些历史都显示:要让人臣服,只须首先让他失去自尊。而且,也只有维持充分的自尊,人才能在最极端、最险恶的压迫中获得生存的力量。
也因为有强烈的自尊,曼德拉可以用同样的尊重态度,对待压迫他、监禁他的人。透过这样的态度,他要宣示:他所反抗的、所敌视的是制度,而不是人。邪恶的制度让人和人成为敌人;然而人并不邪恶。结果是,许多监禁他的人成为他的朋友,甚至向他征询职业和教养子女的建议。后来当曼德拉终于走出监狱的时候,所有监狱管理员和他们的太太们(全为白人)在门口列队向他道别。
曼德拉有太多的经验支持这个看法。他第一次被审判的时候,起诉他的白人检察官居然在开庭前一天到他的牢房中,对他说,「我今天实在很不想来法庭。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我瞧不起自己所做的事。要求法庭将你送进监牢,我自己都很难过。」检察官然后和曼德拉握手,希望他平安。曼德拉感谢他,也向他保证,将永远记得他说的话。
不一样的教育
曼德拉的这些特质,他的修辞能力、他的个性,在黑人运动中确实显得非常独特。他的成长和教育背景,有点类似美国的黑人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在那么多的黑人运动领袖、黑人牧师中,为什么金可以突出?金不同于一般黑人牧师的教育,是重要的因素。当时大多数的黑人牧师都在南方为黑人而设的大学接受教育,金却是在波士顿大学读博士学位。波士顿大学本身就是一流的学府,而波士顿又是美国人文荟萃的都市。该地不只有许多名校,如哈佛、麻省理工学院,也是全美国大学密度最高的地区。金在当地认识许多知识份子。他的眼界也因此大为开阔,气质大为提升。
曼德拉是部落酋长之子。父亲过世后,国王感恩其父亲的支持,将曼德拉带在身边,视如已出。曼德拉因此从小就有机会观察国王的领导,也以当一位称职的领导人为目标。他从小即发现「面子」对人的重要性:虽然击败对手,可是也要避免屈辱对方。当你获得胜利的时候,正是你最需要表现慈悲心的时候。他也从国王学到「领导必须从后方」,如同牧羊人一样跟在羊群后面,让领头羊以为自己在领导。可是对曼德拉有更大影响的因素,应该是他的教育背景。
曼德拉就读的是英国教会的菁英中学;然后又进入菁英大学,虽然因为参与学生的集体抗议事件而遭退学。他在学校中接触了许多西方文明的思想和材料。有一件事情或可显示他的文化水平。当他被关在罗本岛监狱的时候,每当有同志死亡,曼德拉就带领狱中的同志们,朗诵英国19世纪思想家、文学家麦考莱(John McCauley)的诗「侯拉提乌斯」。诗歌颂古罗马的英雄侯拉提乌斯,在强敌压境同袍全部逃走之后,独自留下来抵抗敌人的英勇事迹:
何有更佳的死亡,
为了先祖的骨灰、诸神的庙宇,
而面对恐惧的困厄?
And how can one die better
Than facing fearful odds
For the Ashes of his fathers
And the temples of his Gods?
后来有一度监狱的管理较为宽松,曼德拉和狱中同志们排演了希腊悲剧作家Sophocles的Antigone。曼德拉饰演暴君Creon,所有悲剧的源头。
监狱原本不允许这类的文化活动,后来经过曼德拉的努力争取,狱方终于开放。曼德拉到罗本岛初期,监狱的管理非常残暴。狱卒甚至将违规的囚犯殴打至倒在地上,然后在他们脸上小便。由于曼德拉的刑期是终身监禁,他走入监狱的第一件事即是思考如何在监狱中度过一生,如何不被敌人摧毁,永远保持生命力。
对曼德拉而言,监狱生活就是一项政治斗争,而且是在敌人监视下、管理下的斗争。既然是斗争,就必须讲究策略。和狱卒交朋友以帮助运动,是策略之一。一位监视他的狱卒每天故意忘记将读过的报纸带走,让他获得外面的资讯,他的决策非常仰赖这些资讯。
将粗暴的狱卒调职,也需要策略。有一次红十字会去监狱探视囚犯的待遇。为了让曼德拉无顾忌的说出真相,红十字会的人员要求遣开在场的狱卒。曼德拉说没有必要,他希望这位狱卒在场旁听。结果曼德拉将监狱的管理以及这位狱卒严厉批评一顿,让这位狱卒气得大声咆哮。曼德拉于是平静地对红十字会人员说:「在你们面前他都敢这样了,你可以想象当你们不在的时候,他如何对待囚犯。」不久之后,这位狱卒就被调走了。
保持生理和心理的坚轫和活力,也是在监狱中存活的必要条件。他每天以手指支撑伏地挺身两百下,仰卧起坐一百下。
严格的自我控管
要避免被敌人摧毁,自律和自尊同样重要。曼德拉的同志们印象最深刻的是,曼德拉对情感的严格控管。无论粗暴的狱卒如何故意激怒他、试图引诱他暴力反抗,他都不为所动。27年的牢狱生活中,他只有一次感情失去控制,就是狱卒当面取笑、暗示温妮在外面生活淫乱。当他得知长子身亡,他也没有在众人面前显示任何悲伤。他只是彻夜站在囚室的窗前凝视外面,一言不发;当天他整天没有吃饭。
感情控制是一个武器,感情的表达则是一项策略。他脸上永远带着微笑。因为他认为:对白人而言,笑容代表他不怀恨他们,也对他们存着同理心。对黑人而言,笑容显示「我是一个快乐的战士,而我们终将胜利。」
入狱之前的曼德拉其实很像是一只斗鸡,非常情绪化,很容易被激怒,也随时准备反击。他自传的写手好几次问他,监狱生活如何改变他。他都不回答。直到有一天他激动的说:「我变得成熟 (I came out mature)」。同样是政治犯的林义雄有一次对我说,监狱是最容易摧毁人的地方。曼德拉不只没有被摧毁,而且将它当成挑战,在其中成长。其中最大的成绩就是控制自己。不过对于未能通过监狱考验的同志,曼德拉仍然说:他们是正直、荣誉的人,尽管他们有点软弱。
曼德拉在监狱养成的自我控制,维持终生。在欧巴马和希拉里竞争民主党初选期间,他的自传写手问他比较支持哪一个人。曼德拉没有回答,只是笑一笑,用一根手指点着他的脸;意思是说:「你别想陷害我」。
除了自尊和自律,在监狱中保持斗志的另一个方式是不断提升、充实自己。他说服南非政府的监狱司长,容许犯人参加函授学校。大多数的同志也都在他的带领下,参加了中学或大学的函授课程。白天作工,晚上的监狱成为学生宿舍,每一个人都在写功课、或准备考试。教育程度较高的同志,帮同志补习。曼德拉也开了一门「治经济学」的课程。监督采石场的狱卒对他们颇为友好,对他们摸鱼故意视而不见。采石场因此成为他们讨论功课、辩论时事的户外教室。监狱因此获得「罗本岛大学」的外号。ANC有些同志在这里学习识字,许多同志在这里获得学位,其中包括曼德拉。
随着外面局势的变动,监狱的管理也更为人道。后来甚至容许囚犯看电视。于是当老同志们阅读经典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南非白人女作家歌蒂玛的小说,是狱中借阅率最高的书),新进的年轻同志却在看连续剧。一代不如一代,另老同志叹息不已。
以视野和谦虚来领导
当时有一千多位ANC的同志关在罗本岛。他们在狱中成立三人领导委员会,曼德拉为最高领导人。当时许多黑人运动激进派「泛非洲议会」的成员也关在罗本岛,他们对ANC的中产阶级领导人怀有敌意,也经常批判他们的温和路线。曼德拉并不和他们辩论。运动路线本就没有标准答案,辩论也不可能有结果。曼德拉只是以温情对待他们。有一次流行性感冒侵袭监狱,许多同志都病倒,曼德拉这位最高领导人帮生病的同志倒便桶,逐一清洗之后,送回每一个房间。
曼德拉对南非最重要的贡献,当然是他在「南非奇迹」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他长久以来一直认为,只有黑人展现和解的诚意,白人才能放心地交出政权。也只有和解精神,才能让民主化之后的南非不陷入种族内战。只占人口12%的白人长久以来欺压黑人,当然恐惧黑人掌权之后会对他们报复。虽然国际制裁加上内部的骚动对白人政权相当不利,可是反抗运动的力量仍然薄弱。而且白人政权以成立「自治区」来笼络其他黑人族群的政策,也获得相当的成果。白人不一定需要在当时交出政权。
和解不能靠契约,因为当黑人获得权力之后随时可以毁约。和解的第一步是建立信任。建立信任的第一步则是建立相互的理解和同理心。因此曼德拉在狱中要求他的同志们学习白人的「南非语」,阅读白人的历史和文学。曼德拉要求学习统治者的语言,在当时几乎是出卖革命的行为。
著名的1976年索威托暴动事件就是因为语言而起。白人政府强制所有的学校以南非语教学,引起中、小学生一连串抗议活动。警察以机关枪对付抗议示威者,结果造成至少170人丧生(另外一说是超过700人),其中大部分是初中和高中的学生。不过曼德拉却认为:要战胜敌人,必须了解敌人的内心,他们的优点和弱点。
曼德拉在监狱中展开和白人政权的谈判。波塔总统第一次和曼德拉见面,就曼德拉对白人文化的熟悉留下深刻的印象。曼德拉不只能使用南非语和他交谈,他对白人的历史、文学、和诗,特别是领导南非人对抗大英帝国的将军、和重要战役都非常熟悉。而后者正是南非白人的英雄人物,以及他们重要的历史记忆。透过熟悉对手的语言、历史和文学,曼德拉成功地传达同理心和善意。他同时也传达一个重要的讯息:我们其实非常相像,除了肤色有所不同。曼德拉当然也利用这个机会偷渡他的讯息:黑人反抗白人和当初南非白人反抗英国人是一样的。只是当初反抗英国的白人会被英国人关六个月,而他和他的同志们却已经被关二十多年了。
出任总统之后,曼德拉以同样的精神,试图为南非社会带来种族和解。在对新国会的演讲中,他引述白人女诗人的诗句,指出她对南非梦想终于成真。他以南非语要求白人公务员支持新政府。他邀请七位种族隔离体制的首领的太太,和ANC领导人的太太们,一起到总统官邸享用「和解午餐」。曼德拉双手牵着她们,一边是白人、一边是黑人,对着电视摄影机说:「她们的丈夫是两边的英雄。」「过去我们在各自的战场上战斗。现在我们已经将它忘记。如今我们必须建造一个新南非。参加餐会的每一个人,都为这个新的建筑砌上一块砖。」这个镜头、这些话透过电视,传遍全国。
种族隔离体制的缔造者F. Verwoerd的太太,因为年龄高达94岁而无法出席餐会。两周之后,曼德拉搭乘直升机飞到她乡村的家里。她的先生正是黑人最痛恨的对象。面对着电视摄影机,老太太拿着稿子,慢慢地念着感谢词。可是字太小,老太太又没戴老花眼镜。因此断断续续、时而停顿。这时站在身旁的曼德拉,俯头看着老太太手中的稿子,不断为她提示。当老太太终于一字一字地跟随曼德拉读完稿子之后,抬头看高大的曼得拉,以微笑感谢总统。这个温暖的画面,也透过电视传遍全国。如果你是白人,你会有什么感觉?
至于曼德拉透过橄榄球比赛,而促成种族和解的故事,已经搬上银幕。其中最令人感动的应该是,南非球队的队长将世界冠军的奖杯献给曼德拉时,曼德拉对他说:「谢谢你为南非所做的。」队长回答说:「谢谢你对南非所做的。」
曼德拉的和解精神解除了白人对民主化的疑虑和抵抗。总统选举之前的一个月所做的民调,白人对曼德拉的支持度只有1%。在他担任总统不久之后,白人对他的支持度,已经超过50%。这代表着政治的稳定和社会/种族的和解。
曼德拉担任总统期间的许多行为都让人失望。他让企业家出钱为他举办奢侈的生日宴会。他任命抗争时期在乡里作威作福、涉及谋杀十多位黑人青年的前妻温妮,为文化部副部长;让她有机会肆无忌惮地贪污舞弊(其罪行包括派遣女婿租私人喷射机到安哥拉走私钻石),直到温妮公开批评他的政府之后才加以解职。他放任新国会通过提高政府官员、国会议员薪资的自肥法律,让部长一个月的薪水等同一般工人三年的薪资。他力挺贪污舞弊证据确凿的部长,甚至以「白人媒体的抹黑」来护卫他们。图图主教批评他的政府,他情绪性的加以反击。(图图主教则幽默地回应说:「如今我们终于知道曼德拉也是人。」)
曼德拉在监狱期间曾经写信给朋友说,「我一生都梦想一个黄金年代,我们所有的问题都解决,所有狂野的梦想都实现。」如今的南非有全世界最高的犯罪率,或许也是全世界最高的贪污率。财富分配极度不均,政府失能。然而,南非人民在民主体制下至少拥有实现梦想的机会。
如果没有曼德拉,南非的种族隔离体制或许终将崩溃,然而却会发生在遥远的未来。而崩溃之后,民主化的过程应不会如此顺利,种族之间或会严重冲突。曼德拉成为南非黑人反抗运动的象征,是他的同志们刻意的选择,这个选择不只为黑人运动、也为南非带来巨大的善果。可是让这项选择成真的,却是曼德拉的自我成长、对自己的改造,让自己成为国家实现自由和平等的重要工具。
作者简介:吴乃德,台湾大学政治学系硕士、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学博士。主要研究领域:政治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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