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7日星期二
南非与美国种族隔离政策的差异
绝大多数人应该都会把南非和美国存在过的种族隔离当做一回事——是啊,它们都想把人按种族分隔开来,拒绝融合。就动机而言,这两个国家的种族隔离或许区别没那么大,都有白种穷人严禁有色人种拉低他们工资的利益考虑,也都有单纯鄙夷黑人、仇视黑人甚至害怕黑人的纯种族主义意识形态考虑。然而,在不同的政治与经济制度下,相同的种族隔离动机可以制造的结果是相去甚远的。
不少学者喜欢把“民主”定义为“立法反映选民的意图”,按照这个定义,南非的种族隔离比美国要“民主”得多——因为只有极少黑人算得上选民。由于英布战争后英方的妥协,德兰士瓦和奥兰治两个布尔人共和国虽被并入整个南非联邦,有色人种的平等选举权却作为交换条件,“在南非达成完全自治前”暂时搁置了,英国人当时必不会想到,这一搁置就是近百年。
白种穷人在选举权上的优势在南非联邦的第一届政府就体现出来了:这届政府的第一项措施,就是命令那些过去被英国矿商招募来的华工立即迁走,这也是华人在这个多民族国家存在感微弱的原因所在。
当时执政的南非党并不像后来的国民党这样为阿非利卡人(即荷兰裔南非白人)的民族主义掌控,它本质上是一个温和的中间党。但涌入城市的阿非利卡农民越来越多,他们组织的工会越来越强大,任何一个白人政党都不可能不对它们表示妥协。将某些技术工种限定由白人承担的就业歧视法案在南非联邦成立的次年,即1911年便通过了;接下来,1912年,南非工党促成了禁止黑人在保留地外购买土地的法律。
这些立法压抑了力争向上游的务工黑人,但鲜有人在意它也削弱了在南非开矿的企业家的利润,政治上处于弱势的矿业公会在行业利润丰盈时尚可对工会容忍,但1920年,遭遇经济不景气的南非很快便爆发了社会危机。矿主们打算取消原来招募黑人劳工的地理限制,并希望能减少受到种族限制的工种,1921年末,双方谈崩了,矿业公会索性不再执行原有的种族界限协定。
工会的回应自然是大规模罢工,阿非利卡人还组织了民团来纠察在罢工期间上班的“工贼”。至此,还只是一场比较激烈又带有种族色彩的劳资纠纷。新成立的南非共产党却看中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工人运动,感到革命的机会来了,在他们动员之下,工人们的民团开始占领矿产乃至警察局,就这样,整个矿区陷入了一场失控的暴动。政府当然不可能姑息,于是调来了合法民团和军队,将运动镇压了下去。双方交战间,200名工人被杀,内有30个黑人——多是作为“工贼”被罢工者打死的,部队方面也死了60人。
共产党的革命虽然毫不成功,执政的联盟党(南非党与英裔政党的合并)政府却真过了不久便倒台了,镇压罢工招致的报复和德兰士瓦反抗英化教育的作用都帮助了赫尔佐格领导的国民党兴起,他们得到工党支持,首次上台执政。在这一时期,种族立法得到了强化,就业的种族条件延伸到了农业,管理保留地的土著委员会也被设立,更重要的是,白人妇女也被授予选举权,且不受纳税额限制——原本就不多的,享有选举权的开普省富裕黑人的参政权利被大大稀释了。
正式的种族隔离体系之所以还没在这一时期建立起来,完全是因为大萧条来势汹汹,赫尔佐格把南非党又给拉入了执政联盟。更为死硬的国民党人则追随马兰另立了“更为纯粹的”国民党,1948年正式开启南非种族隔离时代的正是这个新国民党。不过,执政联盟为了白人的团结,还是做了一件严重破坏黑人政治权利的事:把有选举权的开普省黑人另立一册,让他们选举三名白人议员来做他们的代言人。
1948年建立起来的南非种族隔离制度,是这之前的一系列立法的加强版。其中最为重要的新措施,是1951年通过的集团住区法,根据此法,市政府有权依种族不同重新规划市民住区,顺便清除掉作为二战及战后快速工业化副产品的城市贫民窟。不仅不动产的购买受到了严格的种族限制,原有的合法地产也会因坐落在与业主种族不合的住区而被强征——执行机关开出的价格还往往只有市价一半。这一措施的受害者并不限于有色人种,白人的产业若是恰好置办在规划为“黑人家园”的区域,也会强制迁走。
在强拆强征之外,政府倒也做了不少工作来安置黑人,他们创建了一些精致的黑人新村。例如约翰内斯堡附近的模范郊区Meadowlands,名字也取得足够诗情画意,唯一的不足是距上班的工厂太远,这也使得公交票价变成了黑人运动的一个常见导火索。
在这场规划出来的迁徙运动里,最吃亏的族群还数靠经商为生的印度人,强制聚居本来就严重破坏了他们原有的生意,更把他们推入加剧的危险中。1949年1月,德班的班图人对印度人制造了一场屠杀,共142人在屠杀中死亡,比非国大最乐于提起的1960年沙佩维尔大屠杀遇难人数的两倍还要多。政府似乎想利用印度人遭受的苦难促使他们回国,他们宣布补贴每位离开南非的印度人40英镑,但这个算盘打空了,因为即便如此印度人还是不愿意回到他们刚刚独立的祖国去。
当然,黑人的处境只会比印度人更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原本就贫穷,还无处可退——保留地意味着永远落后。由于不可能再在白人的区域拥有产业,黑人几乎无法创业,他的上升渠道就此被堵上了大半,只能依靠职业本身。而即使不考虑允许他从事的技术岗位多么有限,居住在城市的黑人还很容易被警察查居住证和工作证明,一旦失业三天就面临被遣返保留地的待遇,这种黑人会找不到地方躲藏,因为他使用的公共设施——公园、公交、厕所、人行天桥几乎都是有种族隔离措施的,唯一有效抵制了种族隔离法律的公共场所,只有教堂而已。
南非政府与教会在其传统领域也发生了冲突。1953年,政府取消了对教会学校的补助,理由是绝大部分教会的总部都在西方,教育理念难以配合非洲人的利益。不过仅仅断粮是难以斩断教会与教育的联系的,至少天主教会就靠着国外教徒的援助把他们的学校继续办了下去。
受教育是黑人不多的上升通道之一,黑人父母对这个通道的重视程度,仅通过非国大发起的抵制上学运动有多么失败便可以看出来了。尽管上学热情不小,南非的黑人子弟还是得不到与白人同等的公共教育,1956年,白人大学就拒绝接收非白人学生了;而到1958年,南非才陆续有黑人的各个学院建立起来,而这些学院,按南非官方的意见,也还要在未来才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学”。
相较之下,美国的种族隔离制度要宽松得多。它是由州立法权推动的,并不存在整个联邦范围的种族法案,当南方州开始立法进行种族隔离时,同样存在北方州立法消除种族歧视,黑人完全可以用脚投票——而且是去更富裕的地方。
美国的种族主义法案对经济权利的破坏程度也很有限,且不说司法系统往往会保护公民的财产、贸易及签订契约的权利;就算在那些旨在将黑人同白人分隔开来居住的州,也没有南非政府那样大的力量去规划和强征土地、去为黑人建设新村,它们几乎只能禁止业主将房屋同时出租给不同种族的住户,如路易斯安那州,种族隔离最厉害的肯塔基州,也只能禁止给白人社区的黑人房屋发建设许可。
种族主义法案在美国南方一般只能把它们的手伸向公共领域,如铁路、电车、监狱,剧院、餐厅与马戏团也容易受到波及。州法往往是要求——而不是简单纵容这些公共设施提供隔离。讽刺的是,像肯塔基州这样的南方州,反倒是在罗斯福新政后把它的干预之手伸向了就业领域,它立法要求企业为不同种族的员工提供隔离的卫浴和茶水间。
后人提到美国历史上的种族隔离,会对教育领域的隔离浓墨重彩,大概也是因为这是美国种族主义可以作为的最为重要的一块了。在这些州权可以干预到的地方,黑人可以向司法系统的“隔离但平等”求援,各色民权组织之外,州际贸易委员会也常常帮助他们。虽然美国高院的这一司法原则在如今被大多数人视为笑话,但对比南非,完全可以发现不少南非政府有权做而美国南方州政府无权做的政策是被这一原则阻止的。
有一类立法本身并不带有种族色彩,却也被归入南非的种族隔离立法中,即授权行政机关很大的维稳权限的一系列法案。其中最有名的是1950年的“制止共产主义”法案,这项立法因为“对共产主义定义过于宽泛”而受到批评,并被指控授予了南非政府肆意控告人的权力,不过,单从结果看,它并没能完全制止苏联对南非黑人团体的渗透,甚至没能阻止这种渗透改变非国大的非暴力斗争策略——除非南非政府希望看到非国大有这样的转身以便赋予自己合法性。
南非政府的维稳立法大多是遮遮掩掩的,并不敢堂而皇之地压倒一切。1961年,南非废除了向黑人出售烈性酒的禁令,却被批评者指出这是因为南非警察已找到更合适的借口去搜查黑人住宅了,由此也可见专门“搜查某个民族的住宅”在南非白人眼里有多不光明正大。
非国大曾经的领导人卢图利也讲述过南非警察在破坏黑人运动时那种小偷小摸的手法。1956年,约翰内斯堡曾发生过一次黑人抵制公交涨价的运动,谢绝乘坐公交车的黑人或是集体租用汽车,或是骑自行车上班,也有白人用私家车来载运黑人。而警察的捣乱方法是:故意检查搭载黑人上下班的汽车,以耽搁他们的时间;以及扎黑人的自行车胎。
最常被引用来证明南非政府的横暴的一条法律,是1963年授权行政机关关押任意嫌犯90天的权力的法案,这一法案对那些刚被法院判决无罪释放者也适用,在黑人保留的自治区如特兰斯克也适用。“政府不经法院授权就可将一个公民囚禁90天,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自治?”批评者们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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