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窃国,诸侯战斗不休,生民流离失所,分封制带来的烦恼,让先秦人头痛了五百多年。反过来说,为了解决分封制带来的乱象,我们的祖先耗尽血、汗、泪摸索了五百多年。他们找出的解决办法是“一”——“天下归一”的“一”!
老子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王侯得一以为天下贞。”(《道德经》)
管子说:“衡石一称,斗斛一量,丈尺一綧制,戈兵一度,书同名,车同轨,此至正也。从顺独逆,从正独辟,此犹夜有求而得火也,奸伪之人,无所伏矣。此先王之所以一民心也。”(《管子•君臣上》)
孟夫子说:“(天下)定于一。”《孟子•梁惠王上》
商鞅说:“故圣王之治也,慎法、察务,归心于壹而已矣。”(《商君书•壹言》)
墨子的尚同制以“一同天下之义”为设计目标。荀子宣称“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一天下”是天王(即天子)的责任。
总而言之,就是让华夏文明圈重新回归统一。不过,这个任务太艰巨。像武力统一、文化统一之类的超大工程暂且不论。光是度量衡的统一,就费了好大的劲才实现。
哪有这么困难?搞个标准一推广,谁不符合标准重罚不就得了!我没哄你,真心不容易。千万不要低估分封制对世间万物的深远影响。朋友,请坐好,且听我慢慢道来——
统一度量衡有啥好处?
对于数学不好的人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买东西时不用被各种单位换算逼疯。
按照《新编简明中国度量衡通史》的说法:韩国的量比秦国的小,魏国、楚国之量则比秦量为大;楚国的尺子原先短于中原的铜尺,而秦国在商鞅变法前沿用的周尺比中原的长……
估计先秦的生意人,个个是算术高手。度量衡简明的好处我们的祖先不会不知道。但直到商鞅变法才实现了秦国内部度量衡的统一,注意只是在秦国内部。宁可逼人们提高数学能力,也不认真统一度量衡,列国当局在想什么呢?
这个问题有人论述过。比如中西方军事家都十分推崇的兵圣孙武。
吴国与晋国都是姬姓诸侯,周天子的“伯父”。这一南一北两国因对楚战事而结为友邦。吴王阖闾知道老兄弟晋国是六卿执政,保不齐哪一天晋君就下野了。为了巩固同盟关系,他问孙武谁可能是晋国未来的老大。
孙武的结论是:根据亩制大小、租税轻重、养兵规模、公务员廉洁程度四个标准来判断,晋国范氏和中行氏最先完蛋,智氏步其后尘,魏氏和韩氏晚一点去料,赵氏最终得到晋国。
吴王问具体原因。孙武说:范氏、中行氏以160方步为一亩,在六卿之中亩制最小,却收五抽一的重税,兵多而好战,官员多且贪腐,两家老做自掘坟墓的事,当然早死早投胎啦。智氏以180方步为一亩,其它的跟范氏、中行氏一个毛病,别看智氏现在牛气,不按战争规律办事该怎么死还得怎么死。魏韩两家以200方步为一亩,其余的跟前三家差不多,田亩大,民众负担稍微轻一点,才推迟了灭亡时间。赵氏却跟其他五家不一样,以240步为一亩,而且税率最低,公家取民有度,精兵简政,坚持廉政,老百姓受益最大且负担最小,所以藏富于民的赵氏能笑到最后。
可惜孙武猜中了开头,没猜到结尾。范氏、中行氏、智氏如他预言的那样依次灭亡。但赵与魏韩没有继续斗争,而是默契地共分晋国。这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言归正传,由孙子的分析可知——晋国度量衡不统一,表面上是经济问题,实际上还包含了政治问题。
正如诸侯国搞扩张引发天下大乱,世卿大夫在国内的党争也极具破坏性。很多有识之士(如晋国的叔向、齐国的晏婴)反感并反对党争,因为这会危害国家安定,威胁君主统治。但是没用。以分封制为基础的天下秩序都乱了,坐拥封邑的卿大夫,自然也要追求更高的回报。
诸侯架空周天子,卿大夫架空诸侯国君。鲁国三桓在国内握有绝对的政治优势,改革的愿望不强。春秋第一大国晋国,地广人众物产丰富,而且公族势力弱小。这块巨大的肥肉,对晋国群狼太有诱惑力了。但六卿轮流执政已成传统,要独霸晋国市场非常困难。
多极化的斗争,总是充满了残酷的公平。不光要比狠劲,还要斗智慧。度量衡虽是生活细节,但细节决定成败。春秋社会的求变思潮就是从零零碎碎的生产生活细节开始的。晋国六卿改变亩制,就是想通过差异化竞争来提高自身实力。目标:吃掉另外五只狼。
晋国沿用周制,以100方步为一亩。范氏和中行氏的亩制比晋君直辖地大多了。同样收五抽一的税,服繁重的徭役,干嘛不去土地多的地方?
智氏、韩氏、魏氏也是同样的思路,他们比范、中行两家的改革步子更大。你优惠,我比你更优惠,看谁笑到最后。
不过,五卿虽然搞差异化竞争,但也不愿放弃太多既得利益。放弃用政治特权攫取暴利的机会,太需要非凡魄力了。所以,这五家只对晋君形成了竞争优势,跟赵氏比又差了一大截。
赵氏给农民分的田最多,又走轻税路线,精兵简政减少不必要的财政支出。赵氏深谋远虑,把管仲的王者富民理论玩得溜熟。在后来的晋阳之战中,赵军民宁可追随赵襄子困守孤城,也不愿投降三家联军。说到底,他们习惯了赵氏的善政,不能忍受智伯家五抽一的重税。正是有了封邑人民的鼎力支持,再加上正确的指挥,赵襄子才能反败为胜,消灭了晋国最强的智氏家族。正如孙武的点评,这是一场发端于度量衡的胜利。
第一个窥透度量衡改制玄机的政界显达,是齐国的田桓子(田无宇)。
齐景公三年十月,田无宇率领田氏私兵与鲍氏、高氏、栾氏、庆舍一起围攻权倾朝野的庆封,从此仕途一帆风顺。仅仅过了六年,即齐景公九年,出使晋国的晏子就对晋国贤臣叔向说:
“齐政卒归田氏。田氏虽无大德,以公权私,有德于民,民爱之。”(《史记•齐太公世家》)
有趣的是,晏子的分析方法跟孙武一样,从度量衡入手。据《晏子春秋•晋叔向问齐国若何晏子对以齐德衰民归田氏第十七》记载,齐国原有的量器为四升为一豆,四豆为一区,四区为一釜,十釜为一钟。而田氏自己造的量器是五升为一豆,五豆为一区,五区为一釜,十釜为一钟。
四进制改为五进制,不光是计算方便,更重要的是加大了容量。田氏的“大斗出”用的是五进制的自家量具,收税时却用四进制的公家量具。记账都是一斗,但实际的数量差了不少。
这招让利太出血,谁也不敢照葫芦画瓢。田氏有其它办法平衡总收支,故而玩得了这招。详情我后面再细说。田氏表面上没改税率,没引起其他家族的警惕。只有晏子察觉到田氏的图谋,但他也无可奈何。谁叫齐景公不争气呢!
晏子说:“民叁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冻馁。”
齐国人民三分之二的财产被齐景公搜刮。君主仓库的粮食都生虫腐烂了,街头路边却有冻死骨。你就是再蠢再文盲,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为了谋生,哪里政策好就跑哪里,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谁掌握了这条规律,谁就能赢得民心。单纯的道德说教没用,本纳税人要看得到的实惠。谁给我实惠多,我就支持谁当政。晏子很明白,田无宇更明白,就是齐景公死活都不明白。哦,其他世族也稀里糊涂。所以晏子很着急,田氏很得意。
不知晋国和齐国有没有人抱怨过度量衡不统一很麻烦。也许有人提过意见,但国君只顾搂钱,不在意这点小细节。明白此中道理的人,会装聋作哑。后世公认的利国利民之举,在当时的环境下恐怕不那么得人心。
哪些人不支持?
私自改变度量衡的卿大夫,还有因此受益的人民群众。你敢强行统一度量衡,大臣们不答应,各封邑的群众也跟你急。
假如统一标准的话,采用谁的尺度?晋君只会继续恪守旧制,因为那样给你的最少,拿你的最多。如果采用赵氏的标准,老百姓是乐意了,其他五卿则感觉心头肉被挖了,肯定要炸毛动武。
如果采用范氏、中行氏的标准,比晋君稍好,但过惯好日子的赵氏封邑百姓答应吗?折中一下,用韩魏两家的标准,赵氏治下的百姓也许能接受(田少了,但税还是最轻的),但骄横成性的范、中行、智三家还是舍不得割肉。
晋国玩不转,齐国也一样。齐景公和其他世族认四进制,在他们眼里谁搞五进制谁是傻子。田氏改变度量衡,本来就是要行阴德以收买民心。你断了他的路不要紧,被剥削剩余价值高达三分之二的齐国人民会用“微博”(啧室之议)水得你钻地洞。
按理说,分封制本来应该是跨国集团与子公司的关系。各子公司自主经营、独立核算盈亏,共同把跨国集团做大做强。但这是经济界的情况。在政治界,却演变成跨国集团跟自己旗下的各大子公司争夺市场与客户。
有人说这很好啊。比照西方市场经济,咱人民群众都是客户,都是上帝。这些政权有竞争对手,才知道讨好我们的重要性。咱可以用脚投票,哪家政策好就去哪里,不受独裁者的窝囊气,有何不对?
这个想法符合一半事实,当时的齐国人民的确是这样,用脚投票到田家。但这个想法就跟完全自由竞争市场一样,就是个图纸上的数学模型。无论模型构建的多么完美,都脱离了生活现实。
前面说过,分封制是一种容易失衡的体制。政治界的游戏规则,远比商界的更残酷。不但要夺你的市场,还要全部剥夺你的利益,包括生命。看看田氏和六卿就知道,政局怎一个乱字了得。百姓虽然有一些类似消费者的选择权,但在世族乱斗想真正安居乐业,也是个奢望。
最终,度量衡混乱带来的种种不便,还是要让普通百姓来埋单。
就这样度量衡混乱愈演愈烈,拖着拖着悬而未决,直到商鞅变法。有趣的是,商鞅第一批新法里没有统一度量衡的内容。他在第二次变法才颁布了这项政令,时间已经到了秦孝公十八年(公元前344年)。
他不是铁腕改革家吗?怎么不一开始就做这件事呢?
提示一下,注意第二次变法的另两大内容:开阡陌封疆,推行县制。
商鞅上次变法说没军功的宗室要解除贵族籍贯,这次把封地制给连根拔除。开阡陌封疆就是分田到户,废除了井田制——封邑贵族的经济基础。推行县制就是用郡县制剥夺世族对封邑的治理权。国中之国没了,卿大夫不世袭。你再也用不着依附世族求庇护,商鞅不让你在世族封邑到处流窜,安心做自耕农吧!
商鞅采用了赵氏的大亩制,吸收了李悝尽地利之教的经验,还把管仲按农时提供工具、种子、贷款的制度移植到秦国。也许不像田氏大斗出小斗进那么优惠,但这才是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
混乱的度量衡,已经不能给谁提供市场竞争力了。统一的度量衡用不着反复换算单位。交易手续简化了,物流商流更畅快,社会各阶层都受益。商鞅第一次解决了这个问题,为百余年后秦始皇统一度量衡埋下伏笔。
商鞅之所以能成功统一度量衡,是因为彻底废除了封地制(分封制的缩水版)。
世卿大夫在封邑里,有独立的行政权、财政权、成军权。他们主动改变度量衡,就是希望引来更多的人口归附自己。田氏代齐和三家分晋,就是以封邑为根基迈向窃国之路的。他们是引发度量衡混乱的主要推手,也是度量衡统一的主要反对力量。
不剥夺他们的根基,就没法斩断擅自改变度量衡的利益链条。统一制度就是一句空话。所以,商鞅没有一上来就推行这个政策,而是在废井田、行郡县时再顺势而为。但这已经是田氏代齐后的事了,跟晏子和田乞都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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