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日星期日

马萧:共产主义与“大饥荒”


共产党人对此显然有自己的独特看法,他们仅仅将此类惨绝人寰的悲剧视作一种“探索性失误”。

人真的是无所不能的吗?他是否可以超越一切客观条件和主观的认识水平达到一种超人的境界?在意识形态、政治和经济的层面上,“大跃进”的运动告诉我们,一个看似善的目标不一定会带来其必然的结局。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场运动是短命的,即便如此,也足以值得我们去沉思。

对这场运动的始作俑者而言,它符合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某些推理成份。第一,既然共产主义意味着人类历史的最终归宿,那么,无论人的主观意愿如何,它都是注定要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二,如果这一前提具有无可辩驳的客观真理性,那么,作为历史主体的个体如果再多一点主观能动性,从辩证的角度讲,就可以人为地缩短这一历史进程。这套先入为主的自我论证逻辑为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社会实践打下了基础,而共产党看来,它只是将这种教条主义的沙盘推演技术运用到实际生活中。

在“大跃进”的运动中,那种反智主义的、集体无意识的狂燥情绪是值得去研究的,它只有在完全封闭的社会条件下才能进行,在其中,党的工作者、民兵、思想积极份子,逐门挨户去搜刮农民的私有财产,将它们转化为集体所有的存在形式;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被迫离开自己的土地,他们像战士一样出发,去炼钢铁,去修铁路和水库;各种带有鼓动性质的空洞口号现身于有人出没的任何地方:马路两旁、部队营地、工厂、生产队的墙壁和五花八门的会议简报之中;“三面红旗”的宣传手册、政治漫画、戏剧、电影、文学作品充斥公众的视野,所有的文艺工作者都在歌颂同一个主题:共产主义。总之,共产党最高层的命令仿佛天马行空般的巫术符咒,通过纪律严明的各级党组织,自上而下的层层渗透,最终到达每个人的头脑,并飞快地转化为人们的实际行动。

很显然,这些都属于表像的东西,一种深藏在社会内部的更高层次的形式主义,它完全扭曲了事物的是非曲直。在这个被捂住的盖子底下,隐藏着人们悲观厌世的绝望情绪和生存悲剧的秘密,散发出浓浓的恶臭味。事实上,集体主义被拉低到人们共同劳动,一块儿吃饭,没有任何自由想象和个人私密空间的原始穴居时代的水平,而绝大多数人在现实中所遭遇的困境是饥饿,他们在内心深处唯一的追求是食物,最高乃至最真实的意识形态是努力撑下去,至少比周围的人们活得更长久一些。

在崇高的道德目标和人类的生存危机二者的冲突中,共产党勇敢地选择了逃避现实,它用抽象的道德标准取代了真实的道德实在。即使因饥饿而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它都没有想到过需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相反,哪怕是“饥荒”最为严重的时期,共产党都在抢夺农民仅有的口粮,用于“备战”和援助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仅1960年,它就对外输出了270万吨粮食。为了维持表面的光鲜亮丽,它还拒绝了西方国家提供的人道主义援助。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自私、愚蠢、虚伪和不负责任的暴发户的丑陋形像。

这里依然涉及到一个古老的政治命题,即人们对自由与强制两者的态度。在思想和哲学领域,是承认人有选择的权利,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创造生活?还是指定一种既定的境况,人们只能顺从于这个先验目标来组织自己的生活?后者通常伴随政治强制的基调。显然,“大饥荒”正是这一思维方式的直接产物,在这场运动中,共产党为了追求自己的目标,将数千万的无辜生命置于共产主义的祭坛上。

作为一个极权的政党组织,共产党的权力结构和组织形式仅仅保证了权力的垄断原则,命令和纪律是维系人与人之间唯一的生活语言,个人的道德、良知、理性很难在这个权力体系内部发挥作用。出于一致性的考虑,个性化的表达与差异被视作洪水猛兽,在政治高压之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相同的微笑或耷拉着同样的苦瓜脸,即便如此,也很难说这些表情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或悲伤),它类似于一种表演艺术或面具之类的东西,用来作自我保护以及预防他人攻击。因此,哪怕它追求的那个目标在未来能够得以充分实现,我们也很难想象,到了那一天,人类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换句话说,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今天所熟悉的人类这一物种还有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可能?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必须回归到政治的原点,反复强调政府的责任问题。任何一种形式的政府,都应该对它自身的行为负责,无论它的行为是对或错,这是最起码的政治伦理。如果哪一种政府形式试图去扭曲这条根本的是非界限,那么,它就很容易滑向暴政的深渊,至少,在最低程度上,它将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官僚政治的统治形态。

俄狄甫斯王在自己完全不知情地情况下,做了一件令他终生抱憾的事情,为了赎罪,他舍弃了自己的王位,用胸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为了向遭受过“纳粹”迫害的犹太人表达忏悔之心,前西德总理勃兰特有了著名的“华沙之跪”;而在北洋统治时期,因为下属开枪屠杀了请愿的年轻学生,为了赎罪,段祺瑞辞去总理职务,并终生吃斋念佛。

共产党人对此显然有自己的独特看法,他们仅仅将此类惨绝人寰的悲剧视作一种“探索性失误”,并将其永久地尘封起来。至于那些从这场灾难中遗留下来的幸存者们,至今都不被允许说出真实,他们无依无靠,没有责任的承担者,无法为死去的人作证,无法为自己的苦难辩解,只能孤独地沉默自己,继续前方的道路,直到化作一个抽象。

经验一再提醒我们,一个政党组织,一旦它自认为真理在握,都将是一个不祥之兆,因为罪恶感和忏悔的精神从它身上消失了,它不会躬身去反省自己,只能用持续的恐怖来掩饰自己的失败和某些不光彩的记录。

总而言之,时间或许会冲淡某些东西,包括人的记忆。但是,它却永远也不可能抹杀掉真实的历史。这些被遗忘的社会意识,从来都不会自行消失,它会凝聚成一股极具颠覆性的破坏力量,以某种方式缠绕在整个社会的肌体之中,平静地发醇。终有一天,人们所作的每一件事情,都将大白于日光之下,哪怕再善于掩饰自己的人,也会在他的生命路上留下蛛丝蚂迹,面对良心的审判,我们无从逃避,这是我们每个人未来的命运。

定稿:2014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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