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论和表达的自由永远是一个自由人、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人的基本权利。
2015年1月7日,包括8名记者在内的12人在法国《查理周刊》袭击案中丧生。在崇尚新闻自由价值的人眼中,这次袭击行动目标所指并不仅仅是《查理周刊》本身,更是《查理周刊》所代表的新闻自由和表达自由。目前旅居德国的中国作家廖亦武曾常年因为写作而受到中国当局的打压和骚扰。他对《查理周刊》记者为表达自由而付出沉重代价感同身受,认为这次袭击事件决不是宗教冲突,而是针对言论和表达自由的屠杀,在他看来,这些倒下的写作同行是将言论和表达自由奉为最高信仰的英雄。
2015年新年伊始,法国连遭恐怖袭击,导致17人丧生。无辜生命的夭折震惊了公众舆论,而针对法国讽刺画报《查理周刊》的袭击行动更在法国,也在国际社会引发强烈反弹,因为这份以讽刺漫画著称的报刊自2006年转载丹麦媒体的穆斯林先知主题漫画以后,就一直置身围绕新闻自由的辩论核心,也因此而成为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团体威胁的目标。《查理周刊》袭击案重新引发围绕是否应当为新闻自由、表达自由设限的讨论。
“言论和表达自由是我的最高信仰”
法广:在恐怖袭击惨案发生几天之后,法国各地不断有大规模的集会声援活动。1月11日,巴黎街头150万人集会,世界各地很多城市也都有声援游行。您看到这些大规模的声援活动有何感想?
廖亦武:我看到这些非常感动,因为我是一个自由主义作家,我把言论和表达的自由看作是我最高的信仰。而且,在国内时,因为八九六四后的诗作《大屠杀》而坐牢,后来的很多年我都是在言论和表达自由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写作,但我一直在内心抱持着这样的信仰。很多人把《查理周刊》事件看作是一次宗教冲突,我不这么看。这其实就是一次针对言论和表达自由的恐怖屠杀。这非常可怕。
《查理周刊》事件的恐怖超过了9•11恐怖袭击
法广:很多人围绕《查理周刊》事件提出自由表达是否应当设限的问题。新华社近日也发表文章“新闻自由要有限度”……
廖亦武:他们一直在这些问题上做文章。前段时间的脸书(删帖)事件时,他们也发表报道和社评说,廖亦武在国外没什么界限,但也被迎头痛击……这就是他们的一种托辞。他们挟持了一个国家,就像这些恐怖分子挟持了一个宗教。其实,宗教教义里面根本没有说有人漫画先知,就应当把画家杀掉。他们就是这样绑架了宗教。我认为,绑架一个宗教和绑架一个国家没有什么区别。现在在美国生活的伊朗作家拉什迪被霍梅尼悬赏500万(美元)、追杀几十年,就因为他写了一本书!
《查理周刊》事件非常恐怖。我是个文人,我认为,这种恐怖甚至超过了九一一恐怖袭击(2001年),因为九一一恐怖袭击还可以说是针对美国,针对一个国家,而这一次袭击没有国界,就是针对言论和表达自由。这很可怕,特别是一个作家,看到这样的消息,内心都会颤抖。
表达自由的界限来自内心的道德感与良知
法广:在您看来,一个作家,一个记者,表达的自由应该是没有任何界限的么?
廖亦武:这只能是自己内心的一个界限。比如,我觉得一个人受到了伤害,我应该保护他(她),我应该在新闻报道中,或者在写作中,隐去他的姓名,这是我们内心的一个界限,它来自我们内心的道德感,内心的良知,只能是这样的界限。受伤害者应当受到保护。每个杀人的人都会说是你逾越了他的界限。
法广:不同文化对幽默的感知程度、理解程度、幽默点都不太一样,会有一定的差异。这种差异是否可以成为限制对方、他人表达自由的理由?因为《查理周刊》2006年转载丹麦媒体上的穆斯林先知穆罕默德主题漫画的时候,穆斯林世界就觉得这是在冒犯他们的先知,但是,对于西方人来说,无论是对于法国的漫画周刊,还是对于丹麦的漫画周刊画家,穆罕默德并不是他们的先知。
廖亦武:这是共产党的道理。我曾经在哈佛大学演讲说,与其让共产党来统治,不如让一头猪来统治。他们当时就觉得这是一种严重冒犯(共产党),哈佛大学认为他们有很多中国学生,廖亦武说的这些话不能放在哈佛学校的视频上。但是,我觉得,我为什么要服从他们的批准呢?!如果一个人连幽默和讽刺的权利都没有了,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太没意思了!
如果你觉得讽刺和幽默触犯了你,你可以反唇相讥,甚至可以上街游行,这都没有错,但是,别人讽刺你,幽默你,你回击一拳头都很过分,如果还要杀人,那这世界真如地狱一般了。而且,我觉得,幽默、讽刺是保证这个社会良性循环的要素,我们为什么不能讽刺上帝、讽刺真主、讽刺佛祖呢?这是非常可笑的一种理论。你可以反唇相讥么。说什么不信上帝的人要下地狱等等,那些信徒们讽刺自由主义者还少么?
对于作家而言:言论和表达自由是最高宗教
法广:您提到当时在国内写作的时候,也会因为各种打压产生恐惧,因为恐惧而颤抖,但颤抖中,还是继续拿起笔。《查理周刊》的编辑和记者多年受到恐怖威胁,而且,周刊的主编自知受到人身威胁,多年有警力近身保护,其实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正常的生活,您是否理解他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坚持不改编辑方针呢?
廖亦武:如果说有什么宗教情感的话,我觉得《查理周刊》的主编这样的表现才是宗教式的情感,只有宗教的献身精神才能促使他这样做,因为他是把自由作为宗教,把言论和表达的自由作为一种宗教,才会这么坚持,这尤其让我感动。作为一个同行,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作家、艺术家这一行的英雄,我非常佩服他。此前,莫言说言论自由就像飞机安检一样,人人都要遵守——他们是在用对待劫机犯的态度来对待我们!
这一次,虽然他们被杀害了,我们的心是在颤抖,也感同身受,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无形中受到某种威胁,但是,在这样一个价值混乱、人心堕落的世界,出现像《查理周刊》主编这样对信仰如此坚持的人,这恰恰是这个世界的希望所在。
法广:《查理周刊》也刺激了西方社会民间的一种反伊斯兰情绪。德国最近也不断发生反伊斯兰教团体的集会活动,同时又有另一部分民众组织反游行,呼吁族群平等,反对歧视。作为旅居德国的旁观者,您如何看当今西方社会中围绕所谓“伊斯兰威胁”的争论?
廖亦武:我觉得这其实就是一种恶的循环,那些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和伊斯兰极端分子挟持了伊斯兰教,去实行这些恐怖行为;那些反伊斯兰教的人则挟持了一个民族,去反伊斯兰教:人类社会难道总是要在这样一种恶性循环中生存么?那也太可怕了。所以,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宗教问题,而是有人挟持宗教,挟持国家,甚至挟持历史。阿尔及利亚作家桑萨写了一本书:《德国人的村庄》,来论述这个问题。他认为,所有极端主义——现在挟持了宗教的伊斯兰极端分子、法西斯、纳粹、共产党……所有这些都可以追溯到一个源头上。这是人类的一个病因。像我们这些写作的人,从某种程度来说,虽然不能治病,但最起码可以指出问题之所在,指出是什么样的病根。
另外我想说,在华人社会,特别是在台湾,那里好像孤岛一般,有人提出这可能是西方主义长期压迫了伊斯兰教,造成了这样的反弹……我当时就在脸书上写道:这简直和大陆的爱国愤青是同一种论调。我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这样想问题,好像他们已经忘记了台湾所经历的二二八等那些本土的屠杀。所以,我真是感觉这个世界有点混乱……
法广:实际上这又回到您前面提到的观点;这次事件不是一个宗教冲突,而是对自由的屠杀……
廖亦武:对。这其实是一种常识,如果你们家有人被台湾黑社会的人干掉了,我来给你谈黑社会的源远流长,谈它的文化,它的宗教,说你融入有问题,估计你就会发疯了。言论和表达的自由永远是一个自由人、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人的基本权利,对于作家而言,如果说有宗教的话,它是最高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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