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1日星期三

删帖的人自己也在吸霾


文/六神磊磊

关于雾霾的文章很快被删了。以前也被删了一些文,我理解人家是工作,我也无法,只好笑笑,叮嘱自己要更加循规蹈矩,多发广告少作死。

可是这一次,我总觉得有一点点辛酸。

为什么辛酸呢?因为我自己并没有吸霾。我前几天在三亚,后两天在重庆。三亚天气好你懂的,老同志们到这时候都纷纷过去了;重庆的空气最近也还不错。所以雾霾真的并不很关我的事。

可是删贴的人呢?他们倒很可能真的在吸霾。

也就是说,我在外地关心着雾霾,而吸着霾的人却在删我的帖。我觉得辛酸,是为他们,并不是为我自己。

我的主业是读金庸。在金庸的小说里,如果郭靖喷欧阳锋,欧阳克不让,这很好理解,如果换了我是欧阳克,我也不让的,这叫养育之恩。

如果杨过喷丘处机,尹志平不让,也可以理解。尹志平未必心里都向着丘处机,但是大家各为其主,尹志平要尽基本职责,要保全衣饭。

可是如果令狐冲说,希望江湖关系和谐一点,不要乱抢人家祖传的剑谱,不要动不动就灭门之类,然后林平之不让,还来删帖,这就有点奇怪了。因为天天被虐的不是令狐冲啊,反而正是你林平之啊。就好像吸霾的人不是我啊,而是你啊。

我愿意把人往好的地方想。我想林平之一定非常非常无奈。删雾霾帖的人,他们上班顶着霾来,下班迎着霾去,无力净化自己的办公室,却要净化别人的朋友圈,不是很无奈吗。

可以想象,他们会偶尔抬起头来,忧郁地望一眼窗外,冒出一丝念头: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这就是我和孩子以后要生活很多年的城市吗?然后又强行压下去,眼睛瞪得像铜铃般继续工作。

忽然,又发现一个外地人在对雾霾耍贫嘴了,他很不开心:删掉!这语气、这神态,都是他从上司那里学来的,上司又是从上司那里学来的。

这片刻间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棒,像张铁林老师一样‌‌“觉得自己特别大‌‌”,还像狮子王穆法沙一样:网络能到的地方,都是我的国土。

可是,国土那么大,他们却偏又困在霾最浓的地方,哪里也不能去。他们远方的父母,一定颇以他们为骄傲吧,一定很想念他们吧?但是那山清水秀的家乡、月明星稀的凉夜,他们也回不去。

夜晚十点,他们的父母看完晚间新闻,关掉电视,小声地聊着:咱孩子一定在北京努力吧?在陪大领导吧?在见大世面吧?咱孩子大学里学的专业、博览的群书,一定派上大用场了吧?

可此时此刻,在办公室里的他们只能默念:我在删帖,删帖。

当窗外灯火阑珊,他们才走出办公室。环顾大堂四周,疲倦的心里油然生出一丝丝荣耀:这里是外面的人向往的地方啊!

但随即,他们又隐隐感到这里其实并不好——大楼里还飘着白天食堂的味道,娱乐体育设施总是属于老同志和闲人的。更烦人的是,每月删百十个雾霾贴,到手的报酬却未必买得起一台空气净化器。

外面,地铁停了,空气很冷,深吸一口气,肺隐隐地痛。好在打开朋友圈,发现一切状况都平稳。他满意地想:嗯,我的工作,是有价值的啊。

终于,风来了,风来了,霾要吹散了。他由衷地一喜,孩子终于可以出门跑两步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又要用删雾霾帖的工作,来赚三十分之一台净化器的工资。

我理解他们的心事,理解他们的工作,理解自己过去那些文章的被删掉。我理解饱汉不许饿汉嚷嚷,差拨不许武松嚷嚷,巨灵神不许孙猴子嚷嚷。我都理解。

但是唯独一点:吸着霾的人不许别人嚷嚷雾霾,我不太很理解,总觉得有点奇怪。可能我不懂情调,人家是真心喜欢霾的,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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