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也是拿过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的人,当年和她一起领奖的,还有郭敬明。
那个名次本来能获得北大中文系免考资格,但她放弃了,选择进入清华物理系。
这个在清华园里颜值不低的天津姑娘,成了个斜杠青年:物理学家/小说家/插画家/网红。
直到2008年,一个环保讲座中教授告诉她:环北京周边一个村子,60万人靠垃圾处理活着。
她不信,就真的去了那个垃圾场。
回来后正值北京奥运盛会,低端人口如鸟兽被驱散,留下干净明亮的阳光大道,供人点赞。
满大街是“北京欢迎你”的标语,耳边也是“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的旋律。但在那个盛夏里,郝景芳只觉得心底一阵发凉。
她的生活轨迹就此发生剧变,从天体物理转到经济系。她想从经济学中研究社会不平等根源。
毕业后,郝景芳做过IMF兼职经济学家,在国务院研究中心工作过。她有机会参加一些重大会议,见识到很多能改变世界的人,这些人一支烟功夫,就能改变千万人的命运。
但她从国贸无声高速电梯走出,衣着优雅地回到清河的城乡结合处。看到路边简陋棚户区的人们,如蝼蚁般艰难讨生活,注定搭不上盛世这列华丽快车,她忍不住想写点什么。
她用三天时间写了个短篇小说《北京折叠》。她笔下的22世纪的北京分为三个空间。第一空间当权者享有完整的24小时,第二空间的中产和第三空间的底层工人,分别拥有次日的昼和夜。到了规定时分,城市如同变形金刚般折叠。三个空间的人依次入睡或者醒来,同城异梦,陌生疏离。
这篇更像个寓言的伪科幻小说,在2016年又一届奥运盛会期间,得了雨果奖。
雨果奖是科幻界诺贝尔奖。过去都是白男独霸,主题都是空间探索、外星人入侵的无脑热闹。但和经济界一样,文艺界也东风西渐,这两年终于出现扎根人民、政治正确的优秀作品。
所以作家们的个人奋斗很重要,但历史的进程更重要。我们要牢记领导在十九大报告里给文艺工作者发出的指示:
社会主义文艺是人民的文艺,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深入生活进行无愧于时代的文艺创造。郝景芳后来这样说自己的创作动机:
“我曾经居住在北京的城乡结合部,楼下就是嘈杂的小巷子、小苍蝇馆子和大市场。有时候我在楼下吃东西会和店主聊天,听他们说着远方其他省份的家人孩子,听他们在北京看不起病的忧伤困扰,感觉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这其实跟六十年前老舍创作《茶馆》时的灵感如出一辙。郝景芳怎么说也是努力爬阶的第二空间中产,老舍早年搁现在,是要连夜被折叠的第三空间低端人口。
他两岁时父亲死了,全家依靠着母亲给人缝洗衣服为生。老舍从小犹如蝼蚁般在城市脏乱差的边缘长大。他看过恶霸欺人,看过底层卖儿卖女,也看过八旗子弟遛鸟斗蛐。
1956年,伟大领袖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鼓励文艺繁荣发展。老舍不明就里,积极响应号召。当年八月就根据半辈子的人生经历,创作出了《茶馆》。
茶馆就是个小北京。三幕话剧里有70多个人物,从评书艺人、看相算命、农民村妇,再到清朝遗老、黑社会、宪兵处长,三教九流你方唱罢我登台。
北京的茶馆既有第一空间掌权者,也有第二空间中产,也有第三空间的低端人口,是个弥合了阶级、财富、文化差异的空间。
其他城市,弥补阶级和财富差异的空间有的是广场,有的是博物馆,有的是戏院。连寸土寸金的香港,也有后街和糖水店。
“拆墙打洞”被整治之后,像茶馆这种空间都消失了,连卖菜的小市场都没了;9月底,国务院批复了北京城市新规划,常住人口控制在2300万内,进入这座城市的名额,仅剩不到130万了。
大兴火灾之后,第三空间低端人口又一次要如鸟兽般被驱散。大街上的环卫阿姨,开小饭店的小镇青年,摊煎饼的大妈,他们在城市一次次整顿中节节败退,像苔藓一样寻找寸土为生。
如今这片如苔藓般的寸土也要被收走。无论北京被折叠成多少层,都和他们毫无关系。因为即使是最差的那层,也不再有向他们开放的机会。他们虽然曾活在北京,但在北京折叠的这个故事中,其实根本就不曾有过他们的身影。
和08年奥运不一样,他们这一次离开将是永久的。
林夕写的《北京欢迎你》这首歌,是不是也该改改了。对了,这首歌的演唱者中,还有几个曾努力想挤进第一空间的歌手,也消失了。
神鬼传奇,妖怪志异,这大京城曾海了去了。但建城3000年后,终于折叠。
翻开中国二十四史,其实就是一部低端人口发展史,低端人口不断努力成为高端人口的奋斗史。郝景芳和老舍也都是通过接触到第一到第三空间的人,才搞出深入人民的艺术作品。
但胡同里的茶馆被堵掉了,唐家岭的蚁族村被拆没了,就连老舍当年跳的太平湖,也填掉了。这座城市硬生生折叠成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文艺工作者们也终于成了无水之木。
兽爷的朋友、知名妇科大夫瞎爷写到:
“一边是门票几十万一张的维密秀,大长腿、黄金钻石bar、天使翅膀、模特儿的摔跤、富家公子的微博;一边是火灾,烧死了十几个似乎没有任何声音的低端劳动力,然后是驱赶这些剩余下来的、还活着的低端劳动力,在寒风和寒冷的日子里,甚至连烧煤取暖都不允许。”在这个社会居然可以用“低端”来形容人,把人分为三六九等。
但中产对这些熟视无睹。他们中间大多数在努力挣钱,努力买学区房,买通往上层阶级的门票,做着阶级越迁的美梦。
但所谓学区房能换来权利和尊严,实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幻想就跟过去“进来国企就有了铁饭碗”“考上好大学就能找到好工作”一样。可是,如今呢?
北京在感恩节这一天,就折叠了所有的幻想。从第三空间低端人口因为一场大火要在零下五度的北京露宿街头,到第二空间北京中产阶级交5500一个月的幼儿园学费,让孩子被扎得满身针眼。
焦虑的中产阶级每天都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感觉这个大踏步向前的社会体与自己毫无关联。好不容易到了中产,拼死拼活挣钱给孩子送去好的学校却被伤害。
可谓你和我山前没相见,山后必相逢。
从创业到学区房,从绿城蓝色钱江到携程幼儿园,从2015年开始,反映中产阶级焦虑的爆款文章每个月都要来一篇。这些精致利己主义者和明哲保身的鸵鸟从来没有想过,很多事情差的,不仅仅是一套北京学区房。没有相应的体面、自由,和基本的尊严,这样的中产阶级有意义吗?
很多事情不是财富能够换来的。看看曾侥幸爬到第一空间的郭敬明现在跌落有多惨。哪怕经商已至教父级的柳传志,在接受采访时也坦率表示:
“作为一个企业家,我从来软弱,环境好的时候,可以更努力工作,把事业做得更大;环境不好的时候,就把事业做得更小;环境更恶劣的时候,宁可离开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北京折叠》小说最后,第三空间的垃圾工老刀冒着生命危险跑到第一空间送信,终于凑足了择校费,把女儿糖糖送进了更好的幼儿园。
老刀一定不知道,第二空间的标配幼儿园就是红黄蓝。
引文链接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