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微笑的阿福
01、
从年前到年后，“铁链女”事件从发酵到现在，已经有20多天了，是一般的热点事件（7天为周期）的三倍时长，且持续“高烧不退”，可见事态的严重程度。
目睹一位母亲在歌舞升平的时代惨遭如此不幸，我的心情和很多人一样，起初是震惊，然后是愤怒和悲哀，再接着就会问：我能为“她”做点什么？
但是，因为我一直不在事件的现场（或者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也无法进入事件的现场），除了写一两篇不痛不痒的文章宣泄一下自己的愤怒与悲哀，似乎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只剩下干巴巴地旁观各方的反应和事件的发展。
但是，出于一个作家的本能和责任感，我又无法真正地“逃离现场”，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心安理得地无视它的存在，打开电视、嗑着瓜子，若无其事地欣赏冬奥会。于是，最后也就只剩下旁观。
而恰恰是这种观察员的视角，让我看到了事件背后的启蒙价值和进步意义。
这并不说“铁链女”事件本身有什么进步意义，毫无疑问，在任何一个文明国家，对这类现象都应该零容忍。我也不是在歌颂苦难，没有任何苦难值得被歌颂，值得被歌颂的，只有在苦难中不屈不挠、奋力拼搏的人。
换言之，民众的呼声和参与，以及积极推动事件一步步逼近真相的这一公共行为，让我看到了社会进步的新希望。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买卖人口的事情并不是现在才有，而是自古有之。这在信息闭塞、偏僻落后的乡村尤为普遍。有过农村成长经历的人，可能都曾在自己的家乡见过一两起类似的案件。
当然，新中国的法律中也有明文规定禁止妇女儿童买卖，但为什么这一现象屡禁不止呢？
首先当然跟“民风彪悍”、法律意识淡薄有关。当地人把这一习俗（实际上是陋习）视为常态，并不觉得它是一种罪恶，且又有生理欲望和传宗接代的刚需在，这一陋习自然也就难以铲除。
其次也和对这一犯罪行为的量刑过轻有关。截止到今日，购买妇女这一罪行在法律上仍然只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这些年，包括罗翔在内的诸多法律人曾多次向立法和司法部门提出倡议，要提高量刑限度，实现买卖同罪，但都未能撼动冰山之一角。
为什么判罚如此之轻？因为这背后还牵涉到更复杂的社会成本问题。以此案为例，就有不少人在问：患有精神病的“杨某侠”接下来的生活怎么办？她和她的孩子将来由谁来照顾？如果“杨某侠”的原生家庭（父母和亲戚）没有能力照顾她们，那就只能交给政府来承担，最后这笔钱也就只能从案发当地的地方财政中出。而所有地方法院（包括整个公检法系统）的大部分开支，又都是从地方财税里来的。蛋糕只有那么大，分给谁？
但很少有法官们能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不彻底消灭人口买卖这一陋习，跟法官们分蛋糕的“杨某侠”们，一定会越来越多。因为人一旦有了自由意志，就不可能真正被拴住；跑不掉、死不了，最后的结局往往就是疯掉。
由此深入下去，这些现象长期存在的背后，折射出来的一个更严峻的问题便是：落后地区的社会救助体系和福利保障制度，还有非常非常非常大的完善空间。
也许有人会问，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不是取得了如此伟大的建设成就吗？为什么还是会有人口买卖这样的罪行发生？
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我们是取得了显著的经济发展成果，解决了14亿人口的吃饭（贫困）问题。我们仅用了100年甚至是40年的时间，就走完了西方400多年的产业发展之路，不得不说是个了不起的奇迹。
但是在脱贫致富和经济建设之上的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却有它自身的规律和节奏，必须要经历一个曲折前进的过程；欲速则不达，有时候未必是进步，也有可能是停滞不前或大踏步后退。尤其是像我们这样一个历史包袱如此沉重的文化古国，更需要克服重重阻力，“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也就是说，无论我们怎么雄心勃勃、自信满满，目睹了铁链拴在“杨某侠”脖子上的每一个人，都要清醒地认识到这样一个现实：虽然有不少人已经可以坐在北上广深的咖啡馆里品红酒、聊人生、欣赏《爱情神话》，但我们的社会，仍然处在、且必将长期处在前现代文明阶段。
换言之，让更多人认清现实、放弃幻想，是“铁链女”事件的第一层启蒙意义。在这个阶段，会先后经历震惊、愤怒和悲哀三种情绪，都是很正常的。这是任何一个长期浸淫在“岁月静好”的雪景和泡沫中的人，在目睹如此惨剧之后，大概率会产生的情绪。
回过头来，可能会问：现代文明社会到底是啥样？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无法讲得太细，也不允许我描绘出来；有条件有机会的读者朋友，迈出大门多听听多看看，自然就一目了然。
02、
这20多天来，有三股力量先后登场，对“铁链女”事件的发展和走向起到了关键作用。
打响头一枪的，是自媒体对“铁链女”现象的揭发。这些都是民间的小号，是青萍之末，他们风餐露宿、无依无靠，顶着被删帖被封号的风险，或报道或转载，前仆后继，将这一罪行呈现在公众面前，让很多人连年夜饭都吃不好。
这些自媒体小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集体壮举，也让更多身处在农耕时代的老一辈人认识到：买卖人口是不对的。比如蜗居在十三朝古都的贾作家，我猜，曾经“德高望重”的他，此刻应该闭门不出，关在房里反思己过吧。
那么问题来了，面对这一司空见惯的现象，为什么在过去几十年，反对的声音如此微弱，而到了现在却水涨船高，呈现出一股水漫金山之势？
因为，人进步了。随着经济发展和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自由的价值、人拳的价值，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人应该怎么活，才算真正有尊严。
不仅如此，我们也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这尊严本就是天赋的，没有身份地位的差异，也没有财富多寡的区别，它就应该是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平等地享有的。对，诚如张艺谋在冬奥会开幕式上所强调的：“每一片雪花都不能少”。
如果说，认清现实是“铁链女”事件背后呈现出来的第一层意义，那么，重新认识到这种权利和尊严的普世性，则是它的第二层启蒙意义。
03、
紧接着上场的是李杨导演和他的前作《盲山》。这部电影的推波助燃，让很多人意识到，原来这并不是一个案，而是普遍存在的。不仅如此，透过《盲山》，由点到面，人们也开始了解到：被卖到山里的这些女孩，为什么拼尽全力也逃不出去。
因为，除了我们眼前这条有形的铁链，它背后还牵着一根过去农耕文明的铁链。这根无形的铁链，扎进土里，深不见底，把所有人都一并困在盲山。
我想，这几天看过这部电影的人，肯定也会强烈地意识到，必须要告别贾作家，走出盲山，拥抱曙光。这就涉及到广袤农村的出路问题，更具体一点，也和当下如火如荼的乡村振兴有关。
在实现“全面振兴”之前，我们必须要问：我们想要一个怎样的新农村乃至新社会？是默许一波又一波“杨某侠”继续涌现的“新”农村？还是人人都知书达理、有尊严有自由、不受凌辱的新社会？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这也是无数网民表现得如此“不识大局”——不愿按下“暂停键”的深层原因。
这跟当年美国在林肯时期的废奴运动和南北战争是一样的，如果继续允许黑奴贸易存在，则这个国家将永远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女神像，也不可能有现在的经济水平和幸福生活。
在这一层意义上，“铁链女”事件留给我们的一个新思考便是：拥有文化自信的古老中国，其全面振兴之路，该如何与普世价值接轨？
04、
“铁链女”事件发展的第三高潮，是邓飞等一批深度调查记者的参与，他们用铁一般的事实和证据，无情地揭穿了第四次“权威发布”中的诸多谎言。啪啪啪打脸！
过往的热点事件，在民间自媒体涌现或狂欢的第一阶段（最多走到第二阶段）基本就一锤定音、盖棺定论，消失在“权威发布”的话语中，最后被大家遗忘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冬去春来的缘故，“消失”已久的深度调查记者的“返场”，又使整个事件有了新的进展，不得不说，这是虎年开局以来最大的惊喜和突破。
从民间小号的涌起，到专业记者的深入调查，这是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接力赛。这不仅仅是因为到了第三阶段，需要更专业的调查和更有策略的“斗争”方法，这背后反映的，更是“缺位”已久的新闻理想的回归。
这种感觉，让我想起电影《少林足球》里周星驰的那句台词：“大师兄回来了。我感觉到，全都回来了。”
虽然经历过无数次愤怒与悲哀，但每看到《少林足球》中六位师兄弟的觉醒与归位，仍是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同样，看到归来的“大师兄”把耳光扇得“啪啪啪”肉痛，在解气之余，我也同样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所以，在我心中，真正使得这个公共事件具有标志性的里程碑意义的，并不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所谓省级联合调查组的成立，而是邓飞等深度调查记者的“返场”。他们的重新出现，既满足了公众的期待，又挽回了这个行业丢失已久的脸面，更推动了案件进一步逼近真相。
05、
与民间的积极参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官媒们的“习惯性隐身”，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反应，都在集体“装死”。面对这种一如既往的“失声”行为，与社会上普遍的谩骂和指责不同，我更多地是同情。甚至，我还要呼吁社会给他们多一份谅解，因为我始终觉得：他们并不全是冷漠傲慢，也有不少人是身不由己。
二十多天的隐身和沉默，恰恰说明我们的官媒是一群守纪律的团队，在没有得到具体而明确的指令之前，绝不“妄言”一个字。家里养过狗的，应该都有这种体会。
这是我们社会独有的一种媒体文化：事情越大，越需要遵守纪律、保持沉默。可见，这批从业者，大多数应该都是维特根斯坦的拥趸——“对不可言说之物保持沉默”。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其实没有权限要求它们要不要说话，什么时候说话（为群众利益发声）。因为，在它们眼里，我们并没有喂过它们哪怕一粒狗粮，它们自然也就没义务为我们而吠。
这本质上是民间自媒体和官媒之间的立场差别，而无关个人情感和道德。
民间更信奉哈耶克所坚持的：“基于自由和良知所带来的自发秩序”，这种自下而上的自发秩序，更能迅速反映群众的道德倾向和价值诉求。
而官媒更强调自上而下的“权威秩序”，这种“权威秩序”所产生的纪律性，也要求他们必须对事件采取更审慎的态度，而这种“审慎”态度也必然会带来“反应迟钝”。换言之，主观能动性的逐步丧失，是过度强调“权威”和“纪律”所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认识到这两者的本质区别，作为普通老百姓，就不会像要求民间自媒体一样去要求官媒了。
在这一双重生态下，普通如蝼蚁的我们，该怎么应对？我们需要建立这样一个基本认知或常识：它们越沉默，说明事态越严重。更深一步想便是，事情严重到什么程度，要看他们沉默到什么时候。
问题来了：我们还能不能指望这群纪律性极强的官媒团队，和老百姓们一起推动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呢？呵呵！刚问出口，就发现自己好傻。
这几天，著名的时评人时寒冰也忍不住发言了，他说他把通讯录里那些相交多年却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的人都删了，他觉得和这些人做朋友是一种耻辱。时寒冰年龄比我大，见识比我广，读的书也比我多，我对他正义感爆棚的发声由衷敬佩，但他能否将“删除键”按到底，我是心存怀疑的，也觉得没那个必要。
可能，我比时寒冰还是要乐观一些，基于对人性的基本判断，我依然相信：大多数人目睹了这样的苦难，心中都会有一种隐痛或恻隐；只不过，有些人受身份、地位和立场所限，只能强忍着隐而不发。
可能一身正气的时寒冰并没有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那样活得自由潇洒。更很难想象：那些处在幽愤中却依然要三缄其口的人，得承受多么残忍的痛苦；有很多人，都因此而憋出癌了。
身处前现代文明中，能酣畅淋漓地发泄自己的愤怒和悲哀，本身就是幸福的。希望每个能自由表达情绪的人，都能珍惜这份幸福，那也是无数前辈们前仆后继争取来的成果。
换言之，铁链并不只锁在“杨某侠”脖子上，也锁在很多人心里。只不过，有些人挣脱了出来了，有些人还在继续努力。那些已经重获自由的人，不应该嘲笑或鄙视那些还在苦苦挣扎的人。因为，某种程度上，我们并不是苦难和铁链的旁观者，而只是幸存者。
06、
回到社会观察员的本位，这场持续了20多天的“铁链女”事件，其实是一堂生动的公共教育课。
首先，我看到了民间自媒体的勇气与担当，这背后反映出来的其实是民意的觉醒，这是社会进步（由前现代文明阶段迈入现代文明）的先决条件和希望所在。
其次，我看到当地政府也并非像过去那般野蛮粗暴。虽然四次“权威发布”都被狠狠打脸，但它们并没有完全无视民众的呼声和意见；过去那种傲慢的“不管你爱信不信，我都懒得理你们”的态度，自始至今都没有出现。
不但如此，有一点值得肯定的是，听说丰县的公职人员已经开始在全县境内排查和统计，看还有多少类似的案件存在。当然，这也和近日疯县“股市”绿得一塌糊涂有关，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事发之后，大部分和疯县有关的城投资本，都纷纷撤资了。
我有理由相信，经过这次血的教训，一定会有更多的城市经营者和公共管理部门会认识到：一件突发的丑闻并不足以抹黑一个城市的形象和脸面，但对丑闻的处理态度，却有可能真正摧毁一座城。
我还有理由相信，经过这次苦难的洗礼，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人们普遍向往的现代文明，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靠每个人共同努力和奋斗、一点点争取而来的。我们每向前一小步，背后都是沉重的苦难和血泪。
需要明确指出的是，这种“努力和奋斗”，并不仅仅表现在经济生产上（一心搞钱），也表现在我们对公共事务的积极参与。
这几天，我看到身边有不少朋友都纷纷在向人民网和妇联等网络平台留言和发起倡议，希望尽快修改贩卖人口的相关法律规定，提高刑罚的最高限度，早日实现买卖同罪。这些都是民众公共精神觉醒的表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要主动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利，承担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
为了让社会以后不再有“杨某侠”，在公共建设层面，我们还需要做些什么？
我想，首先就是加大落后偏远地区的教育投入，努力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教育公平，这既包括针对未成年人的义务教育，也包括针对成年人的职业技能培训、普法教育和公民教育。
其次，就是进一步完善落实社会救助体系和民生福利政策，这包括领养制度和福利院建设，以及精神病收容救助等等。把这些都做好了，法官们在敲槌判刑时，才能公正严明、以儆效尤，而不用过多地考量现实因素而左右为难。
07、
从公共视角回到私人领域，我相信很多有爱心有良知且充满正义感的网友们，都在转发和分享相关的文章和链接，并满怀幽愤地持续关心事件的进展。
关注改变中国，这是值得肯定和鼓励的好事。与此同时，我也善意地给网友们提个醒：在手机屏幕上目睹了远方的悲催世界后，在键盘前废寝忘食地发声和扩散的同时，也别忘了照顾好自己和身边的人。
换言之，我们自己首先要有足够的能力，避免成为事件的间接受害者，更不要成为社会的包袱和救助对象；其次，如果我们心里只有远方的苦难和不幸，而不能好好地爱身边具体的人，那我们眼前的世界，也极有可能成为手机屏幕另一端的民众心中的“悲惨世界”，并最终成为他们谴责和讨伐的对象。
很多人可能都听说过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一句名言：“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因为这句话，也有不少人发出“太阳底下无新事”的哀鸣。
我想，产生这种悲哀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民众遗忘的速度太快了。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尤其如此。
但是，华大基因的CEO尹烨又告诉我们：所有的经历，都会被刻进基因里；这些生命信息，将会毫无保留地遗传给子孙后代。
我想，有些记忆和信息，可能并不是被我们遗弃了；相反，它一直都在，等待着被唤醒。
如何才能长久地保持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而不至于向后退或向下沉沦？最重要的便是不停地向前奔跑。当成长的速度跑赢了遗忘的速度，进步和发展便开始了。
不抛弃、不放弃，让我们背上即将走出苦难的“铁链女”，携手向前跑，一起向未来！
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德）尼采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