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李华芳
1，
关于徐州丰县铁链女事件，我先谈谈一种刺眼的意见。就是有的人说，现在都是调查组出了这么详细的通报了，你为什么还不相信？
我倒是想问问持这一类意见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相信的？
1，丰县县委宣传部通报（1月28日）；
2，丰县联合调查组通报（1月30日）；
3，徐州市委市政府联合调查组第一次通报（2月7日）；
4，徐州市委市政府联合调查组第二次通报（2月10日）；
5，江苏省委省政府调查组通报（2月23日）。
如果你1时相信，那你应该是丰县宣传委员；
如果你2时相信，那你不是帮凶胜似帮凶；
如果你3时相信，那你和桑某时某这些人贩子区别不大；
如果你4时相信，那你为什么要等到5时才说话；
如果你5时相信，那你4时就应该跳出来，因为5不过是扩写了4而已。
在这个系统的链条上，身份办理随意，婚姻登记混乱，精神障碍救治全无，信息核查不知所谓，宣传干部胡说八道，人大监督付诸阙如，丰县政府党委形式主义。
所以这么长的链条就锁住了杨某一人？
处理丰县大小干部17人，这么长的时间里这17人组成的基层干部网络，精心布置，就董某一条漏网之鱼？
我不相信是因为这5尚有诸多疑点。我不相信是因为用屁眼都看得出窝案被当成了个案。我不相信是因为1个月不到雷厉风行就查清楚了，但过去几十年无人问津。
如果你觉得没问题，也许你要再想想“系统”这个词。
2，
关于系统，我前面说过为什么警察没有激励打拐卖。
你想想，一个地方能长期系统性“很偶然”地捡到妇女，警察会不知道吗？如果你在好处上很纠结，要跟着问的是警察去解救妇女有什么好处，很多时候他们还要冒着生命危险？答案是警察几乎没有好处，自然也没有动力去做这件事。
因为就算破了拐卖妇女儿童案，也比不过区推上盯个几百人的骂党小账户。因为部里一等功名额稀缺，轮到解救被拐妇女的一等功，少之又少。因为就算有了一等功荣誉，能否进一步带来晋升和实打实的奖励还是未知数。更因为拐卖案子跨区域，破了功劳算谁的说不清楚，还需要公安部协调，更不容易。
所以打拐卖不仅得设一等功，奖励晋升都不能少，才有警察愿意拼命去干。不能一阵风过去了，系统性问题还是得不到解决。
上述是传统经济学特别“高效”的局限。这也是为什么有的时候要问个是非对错，而不能只纠结在有没有好处上。不然社会就要承受代价，而你我的心痛在这种代价面前一文不值。
3，
关于警察系统，我再多说几句。
我自己研究主要看各种不同的信息如何影响个人合供（co-production），公共安全是其中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合供研究在1970年代末是为了应对城市财政无法负担有效的公共服务。例如密歇根底特律财政收入不够的情况下，到底是先减少警力支出还是砍掉给教师的钱？或者是两者都减一点？
现在美国比较流行的政策取向是defund police，拜登在2022 State of the Union Address的讲话里就说到这一点。但我觉得不存在全国性统一的警力应对策略。
警力最终的指向是社区安全，而社区安全是co-production一个重要领域。因为各个社区特征不同，全国统一策略只会造成更多问题而不是解决现有的问题。
我早年住在NJ Newark，你总不能警察少就靠居民自己养狗，defund不行。增加警察轮班效果就显著，学校周边抢劫案明显少了。然后警察工会说凭什么要加班还不给加班费？最多巡逻到5点。
而犯罪分子显然不可能和警察一样，朝九晚五正是他们休息的时刻。好嘛，这样一来，警察上班他们睡觉，警察下班他们活动，完美错过。更糟糕的是，大量学生晚上6点才上课，下课就快晚上9点了。正需要警察的时候，就只剩捉襟见肘的值班警力了。
这就是为什么纽瓦克以犯罪率高闻名全美。你会看到美剧里大量吐槽纽瓦克出生的人，比如《生活大爆炸》里谢尔顿有一次被莱纳德骗了之后，就表示再也不相信莱纳德说的话了。连莱纳德出生在纽瓦克这件事他也怀疑。莱纳德只好说谁会就出生在纽瓦克撒谎呢？谢尔顿歪了歪头：“Fair point。”所以没准对纽瓦克来说，需要增加警力支出，多雇佣警察，增加轮换班次等。
而我现在住密歇根乡下，一年见到警察屈指可数，基本就是孩子学校搞活动能见警长出来搞社区关系。社区安全和小区设计也有关系，我们这里进出只有一条路。另外大部分家庭有摄像头和狗。在这种人口结构变动不大流动性小的社区，居民自治就补足（supplement）了警力。在这里要增加警局预算肯定会被拒。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没有所谓最优的全国统一策略。
4，
另一个问题是，按照代表性官僚理论，如果我们增加警力中的女性警员，女性警员会倾向于多做有利女性的事情，女性也更愿意向女警员报告诸如家庭暴力等罪行。那么为什么不考虑多增加女性警员呢？
答案是警察系统从招考开始就系统性歧视女性了。我随便检索了一下，例如根据黔西南州2022年州、县、乡三级机关面向社会公开招录人民警察职位表，总共招72名警察，46名明确要求男性（60.53%），只有26个职位未做性别要求（但并不表示就一定会招女性）。
这并非个案，而是全国普遍现象，因为人们有意无意“认为”警员就不应该是“女性”的领域。
对待女性态度上，解放前，是《白马调》里唱：三八枪，没盖盖，八路军当兵的没太太，待到打下榆林城（呼嗨哟），一人一个女学生。
解放后，是《八千湘女上天山》，实际数量远不止，也不仅仅是湖南（后来因为自杀的湘妹子太多），还包括到山东和上海，组织招募命令包办，称“湖南辣子、山东大葱、上海鸭子”。
而现在真的比以前进步了很多吗？“它”也不是没逻辑，“它”有的是不把女性当人看的逻辑。
5，
最后在徐州丰县八孩女这事中，之前还有人跳出来指责记者，说怎么吵了这么多天，没有像样的调查报道呢？
这事是这样的，14年前，几百个知识分子最需要你们支持的时候，你们没有站出来；你看我好不容易和亚生老师一起编辑出了本书，叫《真实的中国：中国模式与城市化变革的反思》，但是你猜为什么买不到呢？
接下来十年记者越来越难，就说华信案，平安案，海航案，你们没有摇旗呐喊吧。再后来公知被X了，记者被迫改行了，出事了开始指责记者，这不公平。
罗马当然不是一天建成的，但反过来天也不是一下子就塌下来的。而是那些本来站得比较直的人帮你撑着，需要你们支持的时候，你们跪着趴着，等到他们被压垮了，压到你们了就已经晚了。
当然，我曾经也算半个媒体人，我知道不管怎么样总会有新的小朋友加入这个行业，不管它如何被看待期待等待。
我想起之前写过的一篇文章，讲Pulitzer奖得主David Fahrenthold（已从华邮加入纽时专注非营利组织的报道）怎么做调查的，《网络时代的纸笔荣光：法伦索德报道法》。如果你想做个调查记者，希望对你有启发。
我也要提醒诸位，在中国的环境里做调查记者的困难程度，比西方所谓的大国里，那还真是要难多了。
另外以我在媒体半只脚的有限经历来看，我遇到的过的调查记者里真正厉害的大部分是女性。
最后，让我们来重温一遍《回答》：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者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如果你希望通过一些微小的努力，让这系统松一下，不晓得哪里缺个口子，最后稀里哗啦倒掉，那么你就不能让丰县这一页轻易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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