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26日星期六

我们所有人,最终都一定会被那个野蛮人杀死

文/海边的西塞罗

有个故事,说美国独立战争的时候,有位士兵在战场上看到一个铁球,在以肉眼可见的慢速在地面上打着漂。他当然应该知道那是一颗实心弹,但鬼使神差的,他伸出一条腿,像踢皮球一样,想去“踢”一下那颗炮弹——这位士兵为他这个愚蠢的举动牺牲了自己的一条腿。

在17-19世纪的战场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其实发生过多次,心理学出现后,很多研究者开始讨论为什么会有士兵去“踢炮弹”。

后来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那颗打着漂的炮弹,其实超出了人类本能的认知范围。

漫长的演化史,让我们的大脑本能的觉得,这种慢速的物体,应该相对安全的,所以在你的逻辑思维能力告诉你不要这样做之前,有些人真的会本能的放下戒备,去触碰这玩意儿。

这有点像小说《三体》中,人类第一次接触“水滴”时的场景——因为这个造物所用的技术已经大大超出人类本能的理解范围了,所以有人会把这颗足以毁天灭地的武器,误以为成“圣母的眼泪”。

我觉得大刘在这里暗喻了一个很深的哲理——如果一种东西大大超乎了你的认知范围,那它越危险,反而看起来会越安全,因为你的理性思维能力对它已经失效了,你是在用自己的原始本能在试图理解它。

其实类似的“本能误认”在我们的生活中正不停发生着。比如昨天的文章中,我现代社会中你遇上车祸的概率其实大大高于坐飞机遇上空难。中国每年车祸死亡人数都高于六万人,平均每天都有两百人在车祸中死亡(相当于每天发生一起空难)。可是为什么车祸现象如此触目惊心,交警再怎么严格执法,还是会有司机或行人公然触犯交通规则呢?

原因也很简单:人类在之前数百万年的进化史上,其实没有遇到过在地面上行使的这么快速的物体——我们本能的觉得飞起来很不安全,但在地面上走总还是放心的。

所以无论作为行人,还是作为司机,对于这个才出现了一百年的高速物体,都会感到不适应,我们大脑的本能无法警告这其中蕴藏在其中的危险。我们的本能会告诉我们怕蛇、怕老虎、却不怕那些开起来的汽车,于是人们就懈怠,就横穿马路、就疲劳驾驶、就酒驾——从本质上讲,所有因疏忽酿成的车祸惨剧,其实都是那个在战场上士兵“踢炮弹”故事的翻版。是本能中的认知错觉,在引导人们走向自杀。

人类从树上的猿猴进化成为在生物学上晚期智人,用了整整数百万年时间,而文明真正诞生,仅仅是数千年的事。后者与前者相比是短暂的一瞬间。所以人类的矛盾在于,我们必须用自己那颗原始适配于原始环境的大脑,去理解这个文明世界的游戏规则,而这种理解时刻会产生偏差——在很多情况下,这种偏差是致命的。且科技与文明越发展,离开我们本能所熟悉的那种野蛮生活越远,这种致命偏差出现的可能性就越高。

想起了那部西班牙电影,《荒蛮故事》。

这个结论,是我有一次跟一位医生朋友聊天后得到的,他告诉我说:“其实我们所有人,最终都一定会被脑袋里那个野蛮人杀死”。

他解释说,现代人活到35岁以后,遭遇的9成以上的疾病其实都是“你原始的生活习惯闹的”——你贪吃、不爱运动、喜欢熬夜,这些习惯在原始社会可能都是好习惯,因为在那个物资紧缺、充满危险的世界里,看到高热量食物就应该赶紧吃进肚里作为能量储存起来,除非迫不得已,没事儿就是要尽量减少运动。而一旦精神兴奋或紧张,你在晚上就是睡不着觉——因为黑夜里正是最危险的猛兽出没之际,神经的兴奋和紧张有利于你的存活。

可是这些被基因和本能固定下来的,原始社会的优良传统,到了现代,就都成了坏习惯。因为现代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极大丰富,让我们那个原始的身体感到陌生而无法适应。你这个时候再多吃、不运动、熬夜,就像“踢炮弹”或者横穿马路一样,是在看似安全的去做一项极为危险的事情。

所以我们到底是谁?

我们其实都是野蛮人,是用智能手机、在写字楼工作、穿西装革履的“野蛮人”。我们在现代社会中生活,需要不停的遏制那个“脑袋中的野蛮人”,不要让他冲出来胡作非为,把我们自己杀死。

为此,我们必须刻意做一些反直觉、反本能的事情,才能小心翼翼的在现代社会中活着。

其实上述这些反本能的事情(比如遵守交通规则、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还是相对容易。

但另一些事,就不那么容易做到了。

我昨天写了《若你害怕遇上空难,就不该为发动战争叫好》,引发了一堆无聊喷子的攻击、谩骂。

其实我想提出的一个问题很简单:坐在一架乘坐了一百多人的在空中飞行的飞机里,和身处一个一亿多人口,经济萧条、民生凋敝,却还非要贸然发动对外战争的国家中,究竟哪一个更危险?

用哪怕最简单的逻辑的去思考,你也应该知道,肯定是后者。因为没有客机机长会疯狂到在四台发动机已经坏了俩的情况下,靠表演个飞行特技来挽回支持率。

可是这个世界就是有那么多人,却觉得后者不仅更安全,而且更“伟大”,并为那场贸然开启的战争而欢呼。

为什么?因为“现代战争”这种概念,虽然已经超出了很多人原始大脑的认知范围,却符合他们的原始本能。它像高热食品、懒人沙发和电子游戏一样,在刺激着你大脑中的那个野蛮人流口水,而完全忽略其中的残酷与危险。

是的,我们必须承认,和平、安宁的生活,是违反很多人身为“野蛮人”的原始本能的。机械刻板、遵守规则、日复一日的劳动中,“普通人”似乎永远都是“普通人”,无法像我们像祖先在丛林社会中,那样尽情体验杀伐争衡的快感。

可战争这类巨大历史事件的突发,让不少人感到枯燥的日常生活突然中断,建功立业不仅“可望”而且“可及”,“普通人”开始成批成打的成为“英雄”,一大批原来不知名的“小人物”突然成为众人瞩目的叱咤风云之辈,而原始的杀伐野性在崇高目的的包裹下变得光辉神圣了,可以正常而骄傲的宣泄宣泄出来了。生活因此而充满激情与浪漫。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崇拜战争,崇拜发动战争的“强人”——因为那正是他们枯燥生活的反面。

可是,就像“踢球”的士兵并不理解那颗炮弹、横穿高速公路的行人并不理解汽车一样,这些天天把“大国争衡”“敌我矛盾”“帝国霸业”“闪电战”“大帝”挂在嘴边的人,其实并不理解他们热情讴歌、崇拜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们只是本能欢呼着迎向那滚滚开动的战争列车,然后瞬间被压碎,致死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嚎。

结尾,请让我再讲一个故事吧,有关一战,有关茨威格。

据说一战即将爆发的时候,茨威格正在比利时度假,身为奥匈帝国的公民,他跟人打赌自己的国家绝不会卷入这场可怕的战争——打什么打啊,好日子才过几年啊?矛盾又不是不可调和。“如果战争真要爆发,我就把自己吊死在那根夜灯杆子上。”——茨威格这样赌咒发誓。

可是回国后他就惊呆了,他发现维也纳的街头竟充满了一种节日的气氛。到处是彩带、旗帜、音乐,全城的人此时都开始头脑发昏,处于亢奋状态,本该对战争无比恐惧的人们此刻却满腔热情。

茨威格顿时明白了一个问题:他的同胞们并不是在用理性认识战争,他们只是在用本能幻想战争。“热烈的陶醉混杂着各种东西:牺牲精神和酒精;冒险的乐趣和纯粹的信仰;投笔从戎和爱国主义言词的古老魅力。那种可怕的、几乎难以用言词形容的、使千百万人忘乎所以的情绪,霎时间为我们那个时代的最大犯罪行为起了推波助澜、如虎添翼的作用。”(据《昨日的世界》)

然后一战就爆发了,血流漂杵、惨不忍睹。

“你最终会被你脑袋里住的那个野蛮人杀死。”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因为有太多人有着一颗并不适应现代生活的原始大脑,还不愿意。所以我们在不停的被杀死——死于暴食、死于车祸、或是死于战争,如此种种死法,其实本没什么两样。

王阳明说,破心中贼。而我说,我们需要跟自己本能中的那个野蛮人作战。为了我们能在这个现代社会里,更好的活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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