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0日星期二

他为什么如此亢奋?

文/炖锅

又被两个视屏震惊了:


第一个是东北某地,五六个大汉,穿着全套印有police字样的防护服,将一位深衣男士按在地上,往他身上缠黄褐色的玻璃胶布,大概是觉得不把他捆成一个木乃伊,就无法令其“配合”。这些天看多了此类视频,本来已经相当麻木,但那位缠捆男士双脚的白衣人的动作,却逼我睁大了眼睛:他是那么耐心,一圈一圈地缠着,那双脚早已被捆得十分木乃伊了,他却不放手,好像非要把整卷胶布都用光才行……

估计这人比较年轻,不知道缠捆得太紧,是会造成血液流通方面的伤害的。但我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他那种明显超过任务——捆住双脚——需要的缠捆的兴致。明明捆得够紧了,他却不停手,继续缠了五六分钟:他是从这里面获得了某种快感,才这样的吗?

第二个是上海,就在我办公室往西一公里的某个住宅小区,三位穿着淡蓝色防护罩衫的保安,两位撑开一个大垃圾袋,另一位男性保安是主角,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拿起居民们“团购”来的食物包裹,一件一件地撕开、端详,再一件一件地扔进垃圾袋……


他当然是得到了上级的授权,才敢这么暴殄天物,糟蹋人财的。但他引起我注意的却不是这一点,而是他表现出来的那种与白衣人非常相似的兴致。如果只是要完成任务,那么几件小包,一手就可以扫进垃圾袋的,但他不,一样一样地弄,每一件都要拆开,端详一番:如果不是在这当中体验到了某种愉悦,他会这样么?

当然不只是这两个视频,最近这些年,特别是这几个月,我看到了很多类似的情形:因为获得了某种身份,于是放肆用权,不但做到十分,还要做到二十分三十分,尽管这完全超出了完成任务的需要,也不能给他带来实际的利益。他的用权本就多有悖情——甚至违法——之嫌,还要这么无目的地加码,就格外令人心惊,因为你只能揣想,是有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快感,在驱使他这么做。

我不想只用“变态”和“邪恶”来形容这样的快感,尽管它的确称得上这两个词。人心总是多面和复杂的,即便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纳粹军官,也还有能欣赏瓦格纳的歌剧,对家人满怀亲爱之情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有些人来说,一旦进入某种状态,这快感就会压倒他心中的所有其他意识。那位白衣人在停不下手的时刻,脑子里是不会响起一个目击者通常都会有的惊呼的:那是活人,不是木乃伊!那位保安不自觉地延长毁物过程的时候,心里多半也不会有“这是在糟蹋别人的东西,罪过啊”的负疚感吧?

有意思的是,这么做的人,很多都是一旦剥去象征身份的袖章和制服,就和我们一样,都是升斗小民,为势利眼所不屑一顾的。为什么一戴上袖章制服,就忘了大家都是同类,反而从欺负同类中感觉到快意?并不是所有戴着袖章制服的人都这么亢奋的,有的就反而会犹犹豫豫、下不了手,为什么这些人会这么亢奋呢?

可以从很多方面来解释,我这里只讲一点:等级制度的作用。无论在有形还是无形的层面上,现实都是等级森严的。它一面令无数人不满和愤懑,册那,太不公平了!一面也令很多人艳羡和向往,我要是坐在那个高位上,那该多好!一个人被这样的双重感受笼罩得久了,就很容易丧失从其他的角度去感知人生的能力,别的他都越来越无感,只有这个让他又怕又爱的森严的等级,占满他的全部视野。

有人说,越是底层的人,越不会认可等级制度,我相信这是可能的。但我也敢肯定,被按在底层而头脑被挤扁,除了混合着愤懑的艳羡,其他情感都很弱的人,也是不在少数的。

一个这样的人,因为某种缘故,忽然拥有——或自以为拥有——了某种他平常没有的权力,他会怎么样?他此前的不满和愤懑,会不会迅速同比例地转化为放肆用权的冲动,以此寻求发泄?他先前的艳羡和向往,会不会也迅速地窜上来,鼓励他尽情享受“终于轮到老子了”的畅快?

当然,这畅快通常是模糊、隐秘、不自觉的。那位停不下手的白衣人多半意识不到,他想要狠狠缠捆住的,并不只是那位深衣男士的双脚,而也同时是他平常积累的各种负面感受,是一个基层的年轻人在森严的等级生活里体验到的窝囊气和无名火。同样,保安先生在逐一赏鉴那些他平时不一定舍得买的食物,快意于“老子今天可以随意糟蹋”的时候,他一定不会想到,这其实也是在宣泄底层人对于艰辛生活的愤懑,包括平日里某些业主可能有的轻慢的眼光,所给予他的压抑感受。

人类的进步非常缓慢,倒退起来却可能一泻千里。因此,社会的等级分层之牢固,对人心的挤压之深刻,都是需要很长时间才可能有所削弱的,尽管这是大势所趋,谁也阻挡不了。在你我的身边,大概一直都会有类似那位白衣人和保安先生那样的人,怀着一腔怨忿和恶气,等待发泄的机会。当然,尽管这样的恶劣心绪可能非常普遍,我就不敢说自己一定没有,但会这么公然表现出来的,肯定还是不多的吧。

在1966年开始的十年中,我目睹过不止一次借“搞革命”而泄私愤,以折磨人为乐的惊心之事。虽然快要过去半个世纪了,依然很难指望大面积地铲除滋生这一类白衣人和保安先生的社会条件。但我确实认为,那种让他们理直气壮、放肆发泄的局面,以后必须要减少,这是对任何人——无论坐在哪一级——都没有好处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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