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13日星期二

“小镇做题家”有自己的“世面”


@诨名唤作巴布尔

朋友在西北的小县城支教,当了一年老师,回来之后凑在一起聊天。

我问她,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她说,她去之前是野心勃勃,觉得要好好改变学生们的人生,后来发现自己错了,这一年里,她才是那个被改变了的人。“我负责任地说,我那些学生的人生经历,比我们这些人都要丰富一百倍。”

用时兴的话讲,我们一路都是典型“做题家”,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被教导要按部就班,寒窗苦读十几载,一心要考取功名,所以会有种错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应该是这么“上进”,应该从“边缘”向“中心”靠拢,应该努力学习进入大都市才能“有出息”。她刚去当老师那会,曾经就对学生的“不上进”感到愤怒和困惑过。

她教英语,上课之前辛苦准备了一套说辞,比如“学好英语就可以到国外去见世面”,以为这样能激起学生学英语的热情,但效果很差,“他们对外部的世界并不是那么感冒”。

她后来慢慢发现,这些学生有自己的“世面”,他们的小世界里有很多丰富的东西,在她之前给定的模板下失灵了,没有被包括进来。当她拿掉这个模板之后,冲击才刚刚开始。

她班上有个“坏学生”,放学之后还出去跟人先喝啤酒再打台球,看到路人打架还要过去踹两脚,过了十二点爸妈才会打电话问今晚回不回。啥情况可以不回家呢?钓鱼,如果他晚上在外面钓鱼的话,是可以不回家的,他爸妈觉得这是正当理由,可以在外面一直待到天亮。

中考前一天,他跑到沙漠里骑了一整天摩托车,也不复习,第二天直接上考场了。上考场那天,监考老师不让睡觉,他就把答题卡写得特别满,考试中间的那两天晚上都出去喝酒,最后一场考试的前一晚,先喝酒,再打麻将,再打台球,最后还打了一架,打完上考场。考完之后就这么上了这个高中。

这个学生有过一场旅行。他期末考完数学,接到旅行社电话说要去拉萨,问他要不要去,他立马决定说,去,于是考完第二天就去了。上车前带了四罐啤酒,上车后就开始跟陌生人喝,先是跟呼和浩特人喝,后来碰到了一个从呼和浩特去西宁找工作的人,他跟那个人喝白酒喝到了半夜两点,把这个呼和浩特人喝趴下了。

这个人不想喝了,说咱能不能不喝了。他说,你要是答应跟我一块去拉萨,你就可以不喝。本来这大哥要去西宁找工作,最后就跟他一块去了拉萨,两个人一路找朋友。他们火车在西宁中转几小时,他们下了车,不认识谁,感觉很寂寞,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于是在西宁买了15斤青稞白酒,邮寄了十斤回去,剩下五斤,一路走一路喝,在车上就把这五斤白酒喝完了。

我说,像武侠小说里的人。

她说,是的。我刚去教书的时候,总觉得这群学生以后怎么办,后来发现,对他们而言,这个分数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绝大多数人都是在县城里,过普通的生活,可以很自得其乐,不需要去融合某种外人教育给他们的“主流生活”,去大城市,被北上广,一步一步沿着阶梯攀爬。她虽然是老师,但也只是这些学生人生里的过客,短暂地去窥视到了他们的小世界里原本自然生长的形状。

我说,可能这就是“世面”这个词的微妙之处,当我们说“要见世面”的时候,已经带了精英主义的审视在里面。是不是只有到了欧美看了艺术展览才是“见了世面”?是不是要财务自由坐个大游轮环游世界才是“见了世面”?为什么农村人知道怎么插秧,怎么犁田,怎么分辨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就不是“世面”呢?

我后来想,“做题家”这个词好像越来越火热,它击中了很多人的生命经验,但对我而言,当我听到这些生命力十足的故事时,我才意识到“做题家”是不会拥有这些故事的,我们听故事时的惊奇,折射的是我们自身的匮乏和无聊。一个彻头彻尾用功利主义塑造了自身的人,不仅无法拥有故事,甚至无法欣赏故事。

我跟朋友一块看《南海十三郎》,三个小时,描述了一个人的一生。看完我问朋友,这个舞台剧为什么有名,我没觉得它教会了我任何道理。我朋友就跟我说,你有病啊,你听故事,故事就是故事,过瘾就好了。

我们常常忘了,人活着,和故事是一样的,“过瘾就好了”。

我说,如果我能有一个这样的学生,给我讲述了这样的人生故事,那我觉得太值得了。我不仅觉得你的人生值得,我的人生都因为认识了你的人生而变得值得。 

 

==网友回应==

@晏凌羊:有个热帖,讲的大概是一个女教师去乡下支教,看到有的男学生像侠客。比如,考试前一天去沙漠骑摩托,考完试后就游荡去拉萨,见了人就跟人家喝大酒…….

最后,博主得出的结论(大意)是:人生不是只有一种活法。

我没敢转(怕引战)…… 但作为一个从农村里硬爬出来的人,我想谈点我的看法。

这样的男生,在我成长之路上,我见过太多了,有比我大几届的、和我同届的,还有比我小的。

学生时代,他们读不进去书,蔑视权威、离经叛道,惊起(女生)尖叫无数,一副 “爱谁谁” 的样子,看起来很酷。

但是,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我说的是 “绝大多数”(当然有极少数幡然悔悟的)最后却走向了一条自我放逐和毁灭的路,而且,对周围人杀伤力巨大。

我亲舅舅,上学时玩吉他、追小虎队,经常逃课去徒步,从来不把世俗的功利性标准放在眼里…..

后来呢?他因为抢劫又遇上严打,入狱四年半,出狱后娶了我舅妈,然后,他发现自己承担不了生活的重量,开始酗酒、赌博,开启了打老婆、打小孩、打父母的家暴之路。再后来众叛亲离、45 岁暴尸街头。

我同学的哥哥,曾经是我们小学里最靓的仔,跳霹雳舞、芭蕾舞一绝。别的男孩子为穿谨慎芭蕾裤而羞涩,怕私处鼓鼓囊囊的引人笑话,他完全不放在眼里。上小学,他就抽烟,就敢追求刚毕业来学校教美术的女老师,一时被奉为传奇。

后来呢?他没考上初中,后来出去打工。有点钱就拿去看世界,我们还不知道火车长啥样的时候,他已经去过北京、上海。

再之后,因为文化程度低,只能做建筑工人,回家娶了个老婆,又成为了赌鬼和家暴狂,还是好吃懒做那种 —— 田地里的活儿,都是老婆干,还把老婆卖农产品换来的孩子的学费钱,全部赌光。

我表弟,上学时候看起来也跟故事中的那个男同学一样。

那时候,他长得帅,又爱干净、会打扮(实际上花的都是农民父母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打篮球、玩游戏机都很遛,吸引一批女孩子的注意。

上学时候,他经常逃课,高考后落榜,填志愿时第一志愿填的就是清华。

他很能喝,靠喝酒交到一帮同样爱喝酒的朋友,说要跟这帮人合伙做生意,搞(实际上是骗)了一些钱出去考察,最远去到了乌兰巴托,回来说自己是全村第一个出国的人。

回国后,生意没搞起来,钱却花光了。这中间,当然也没少见义勇为。比如,曾经救起一个落水儿童,接受那户人家的顶礼膜拜。

后来呢?他娶了个很能干但出生于孤儿家庭的老婆。婚后几年开始不做事,就是我之前说的 “低端的活儿看不起,高端的活儿干不了”。

现在,父母六十几了还靠打工那点微薄的收入养着他,他老婆因为忍受不了这个长期好吃懒做的丈夫闹离婚、他女儿因为从小没得到过太多父亲的关爱,对他怨念颇深。

还有一个很爱飚摩托的男生,某年春节出车祸死了。

我觉得有些女教师之所以会讴歌男学生那种 “侠客” 精神,是因为她并没有长长久久地呆在农村,没有看到这些故事的后续。

她只是厌恶城市里人人都在追求 “豪宅豪车好收入” 的功利性竞争,进而想象出来了一副关于农村侠客的浪漫图景,并将自己对生活的某种向往投射到了他们身上。

可是,这种想象是不符合现实的。

我就问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些 “侠客” 走天涯的背后,钱从何来?是谁在为他们的 “侠客行” 买单?他们的任性背后,又有多少父母、妻子、儿女的血泪?

这些所谓的 “侠客”,搞不好就是社会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轻则祸害家庭,重则为害社会。

我们都很透了内卷的人生,恨透了人与人之间为财产的多寡比拼个没完没了,恨透了这个世界关于 “成功”、关于 “见世面” 的衡量标准如此单一,但是,男学生的这种任性真不值得美化和讴歌。

衡量你对另外一种生活是否向往的唯一标准是:让你们身份互换,你是否愿意?

你在城市里生活,拿着白领的工资,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然后你去问一个生活在贫困地区的农民:你愿意和我互换人生么?

人家(尤其是农村女性)会举双手双脚同意,而你就未必了。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从出生就能感知到生活的质量。

所不同的是,有人尝试着背负起这份重量,并且,在成长过程中,一点点将其变轻。

比如,一早就知道自己能获得这份求学机会非常不容易,抓住一切机会努力学习、成长,继而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或者,至少承担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责任)。

有的人则选择逃避这种重量,然后,把 TA 该承担的那一份,撂挑子给别人。

比如,年轻时候不学习、不赚钱、不攒钱,天天想着要出去 “见世面”,视世俗标准(比如,搞钱)为粪土,老了让身边所有人为他的任性买单。

我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跟后者共情的。

我的成长经历,也决定了我始终没法为包裹在文艺外壳下的、这样的叙事感到潇洒和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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