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维舟
备受关注的胡鑫宇案,现已被认定为自杀。从他遗留的录音笔中复原的音频来看,他两度表达了清晰的自杀愿望,最有可能的自杀动机恐怕是厌学导致的重度抑郁。
当事件爆出后,周围人的第一反应往往是震惊,但任何人都不大可能悄无声息地就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们肯定曾发出过什么求助的信号。换句话说,究竟从哪一刻起,孩子松开了原本牵着我们的手?
对于身处困境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困难有多大,而是孤立无援。在高考失利后,我在大学的第一年也曾极为消沉,独自在南方的校园里,感觉身周没有一个人能理解自己。我内心有无数想法,但在张嘴的一瞬间就消失了,因为我不知道找谁倾诉。我一度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去找了很多心理学书籍来读,这差不多是我自我拯救的仅有途径。
由于这段经历,我深切理解那种无助的困苦: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好的,也不知道求助于谁,更有甚者,你求助的对象可能还反过来骂你——比如和父母说了,结果他们却不愿意面对你抑郁的事实。
有学生抑郁得去看心理医生,但父母在家里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讨论这件事,他妈更是对外口口声声说:“我儿子根本就没病!”仿佛只要否认,抑郁就不存在了似的。
说起来,“心理问题”也不是什么新问题,然而,知道归知道,人们也本能地觉得这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却往往低估了它的重要性,最典型的反应就是:“我也没天天快乐,但也不至于就去自杀吧?”
今年春节里谈起,我叔父还不以为然地觉得,现在年轻人的心理问题都是无病呻吟,“我们那时才是真的苦,现在这点算啥?都吃穿不愁了,随你怎么说,哪有我们那时苦?”
这么想的绝非少数。在群里谈起此事,立刻就有人响应:“没错……我妈虽然没明说 ,但我知道她内心:你一小屁孩抑郁个屁!哪知道我们成年人的苦。”
问题就在这里:看似突如其来,“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了解我孩子,他从来没有流露过自杀的念头”——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孩子对你的态度早就一清二楚,因此他们连尝试都不想尝试了?他们呐喊过,是你没有听见。
正因此,心理抑郁最大的问题就是其隐蔽性:那原本就是一种不可见的心理活动,如果孩子说出来你又不当回事,那他就更不愿意说了。其结果,很多孩子在走上绝路之前,已经在黑暗中孤军奋战了很多年——自杀乍看是一个突然的事件,其实只是这一过程的合理结局。
我知道,对于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父母来说,这样的追问可能显得很无情,像是在指责他们;但我在意的并不是具体哪个案件中的哪个人,而是一个更为普遍的问题:孩子求助的声音,我们是不是忽视了?怎样才能听到?
这个问题之所以重要,是基于这样一种考虑:人死不能复生,但如果我们能吸取教训,那么可能还来得及阻止那些有相似念头的孩子。
大致来说,每7个青少年中,就有1个动过自杀念头,而自杀未遂和最终自杀身亡的比例,约为10:1。也就是说,胡鑫宇的背后,可能还有9个人,处境接近他没出事之前的状态。
从这一意义上说,每一个因抑郁而自杀的年轻人,都是“矿井里的金丝雀”,在向我们这个社会发出警讯。如果能让全社会重视这一警讯,那胡鑫宇就没有白死。
人生向来很难,对心理感受特别敏感的青春期学生就更难了。尤其是这几年考试竞争的白热化,很多孩子长期处于一种高度竞争的心理状态中,而这又不允许任何差错。不仅如此,如果他们多想一步,就会发现,自己拼死拼活,就算考上了理想的学校,也不意味着就爬出了隧道,相反,前面还不断有新的隧道等着他,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一辈子无法挣脱的困境。
这是一个容错率极低的机制,我曾听一个河南朋友说过:“在我经历的考试地狱,‘1分干掉一操场的人’,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既然如此,那就意味着任何一点细小的地方都不能出错,神经就始终处于紧绷状态。
有朋友回忆起一件事,高一时班上有位同学,“初中应该是成绩很好的,第一次考试成绩出来之后是中游水平,她在走廊里跟她妈妈哭诉,仿佛天都要塌了一样”。也许多年后想想,这根本不重要,但如果你经历过,就很难笑得出来。
吊诡的是,往往正是那些律己甚严的好学生,更容易遭受挫败。差生考得再差,倒也放下了,像胡鑫宇这样从小地方出来,自我期许很高的孩子,却难以接受失败。当然,如果他父母当初同意他休学,未必走向自杀,然而,休学就意味着承认自己失败,这本身就是一大打击。
症结就在这里:这是一个缺乏退出机制的赛场,失败又是不可接受的。有时父母也知道孩子很苦,但他们通常也不是说“那就退出吧”,而是无奈地表示“那怎么办呢,熬过来就好了”——然而,有的孩子没能熬过来。就此而言,自杀是最后的退出手段。
自杀的青少年,看起来都是个人和家庭的悲剧,但更深一层看,是我们的社会本身就缺乏纾解机制。长久以来,国内的教育方式并不注重孩子的自尊心,甚至将打击孩子的自尊心当作是一种有效的鞭策。
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考完试,全班成绩都要张榜公布,有些学校在大考之后还必有大会,成绩优秀的人上台领奖,可想而知,这对“差生”的心理压力是巨大的。
一位年轻朋友说,他读中学时,各科老师发试卷时,总会把考分最低的几个留下,逐个点名批评:“这题怎么会错?我讲过多少遍了!你们几个把全班平均成绩拉低了多少分!”这些都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进行的。
我高中时,成绩单是像工资条一样,装在信封里发给本人的,如果考得不好,那你可以不说,没人知道,这就是你的隐私。我有一次和一位河南朋友谈起,她震惊不已,说:“天哪,闻所未闻!”虽然当时我们自己没感觉有什么特别,但现在想来,这至少照顾到了大家脆弱的自尊心。
和别的问题不同,心理抑郁是很难察觉的,甚至就像有朋友感叹的,就算抑郁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时候哪有‘抑郁’的这种概念呀,只会觉着你阴沉,不爱搭理人,不好相处,读书读成傻子了……”
可悲的事实是,很多青少年自己也本能地倾向于压抑、否认这些问题。我曾写过一位同学孤独、灰暗的时光,她看完后淡淡地说:“你写的不是我。”
要走出那样的困境,诚然很难,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顽强的意志力,但我想更重要的是,要有人和人的联结与共情——即便身为异类,但只要你找到另一个和你一样的异类,你们就能相互取暖,对抗整个世界。
要做到这一点,当然也不容易,因为我们的社会机制本身,其实就阻碍这种联结和共情的实现。你可能也在生活中听别人这样说过自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是不少学校老师在批评学生时会自然加上的话,其重点不在“可怜”,而在“可恨”,有点“受害者有罪论”的意味,因为它隐含的意思是“你这样是活该,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既然如此,也就同情不起来了,外部环境更不必追问了。其结果,进一步将孩子推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不止一个人曾和我说过,在十几岁之后,就再也没和师长说过真心话,因为他们正确地认识到,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就遭到反对。有时候,他们反倒愿意和关系没那么密切的朋友和盘托出,即便未必得到多少理解,但至少能倾吐一番,更不用担心对方会怎么样。
那些孤独的人,其实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我们是应当好好想一想,为什么连这样卑微的愿望也未能得到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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