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克罗采和春天(高林)
“在我们这个时代,儿童的打闹、童趣,青春期的叛逆和冒险都被电影和游戏塑造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心灵和心灵的交流都变得越来越稀薄。”
名著和今天的流行小说其实没什么区别,因为如果这些小说当年不流行是没机会被保存到今天变成所谓“名著”的。但是为什么有些人看网文日更三万字连追好几年不含糊,看名著就困呢?原因就在于网文和名著虽然都是小说,讲的都是故事、反映的都是生活,但时隔一百年生活本身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看到这你大概觉得我会想说“飞机、汽车、轮船”这些玩意。其实不是。这些东西在名著辈出的十九世纪其实大部分已经有了。我在很多地方都说过,我们今天所过的生活不过是十九世纪的一个漫长延续。
那我们的生活和十九世纪的生活如果没有本质区别,那是什么让我们这个时代的很多人在阅读同样反映生活的小说的时候产生这么大的差异呢?
原因就在于虽然生活本身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但我们看待生活的态度变了。
在十九世纪人们首先生活,然后学习和思考。写作是建立在对生活的感受的基础上的。而我们这个时代很多孩子甚至还没有开始生活就已经在学习和思考了。
有太多比生活更直接、更紧凑、更有乐趣的东西几乎从人一出生开始就在占据我们的感官、我们的时间。
《反社会的人》这本书里作者痛心疾首地说,“柏林穷人区教育孩子的方式就是把孩子捆在液晶电视前边!”光影、图像、表演、对白、音乐,所有瓦格纳、霍夫曼施塔尔幻想过的构成总体艺术的东西今天都被以最廉价的方式提供给每一个观众。每一个孩子在应该“听老祖母絮絮叨叨前后颠倒的故事”的年代已经在看电影了,《反社会的人》这本书甚至痛斥有些父母还会跟孩子一起看**片。
对生活的艺术性展现今天已经随处可见,而且几乎从摇篮到坟墓始终围绕着我们。而且十九世纪的孩子听了王子和骑士的故事只能自己顶着一个花盆去扮演兰斯洛特,他们在幻想,但这个幻想是需要奔跑、需要叫喊、花盆压在头上是有重量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对每一个拿花盆玩过君王游戏的孩子来说都不是一句空话!
但我们这个时代呢?有一种更简单、更廉价、更直观、更有吸引力的梦幻已经随处可见。那就是游戏。我们在游戏里穿上一身金光闪闪的盔甲只要去练级、刷素材、刷装备就行了。我们确实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我们体会不到这些闪闪发亮的盔甲穿在身上是什么感觉。
贞德穿着抛光过的板甲在两军阵前被阳光照耀的闪闪发亮这个事实,过去的人读到它想到的是自己小时候玩打仗的时候把家里的镜子绑在胸前。而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想到的是贞德可能“克金开了个宝箱”。
“表现生活的艺术”正在取代生活本身,这绝不是一句空话。普鲁斯特就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且认为这是一种毛病。他说斯万先生最初看见奥黛特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当他看到一幅波蒂切利的画,女主神似奥黛特的时候,他就爱上了奥黛特。这种事在普鲁斯特看来是斯万先生对生活失去感受力的表现。从生活到艺术的过程在斯万先生这里正在变成“在生活里寻找艺术”。
而普鲁斯特描写斯万先生是在1913年。晚上二十几年,当日本的官员把很多张华族女性的照片放在溥杰面前的时候,他说他之所以选择嵯峨侯爵的女儿,是因为她看起来很像当时的一个电影明星。从波蒂切利到电影女主,从斯万先生到溥杰、从巴黎到东京只用了二十来年。
艺术是建立在生活基础上的一个真实的梦。但因为艺术的爆发性增长,今天生活正在被人们以看待艺术的方式去衡量。电影明星整容,人们反过来再用整容明星的标准衡量生活里的人。高老头指着女同事说“她可真像高圆圆!”这就是斯万综合症走进千家万户的表现。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游戏这种互动艺术的出现,人和人的交往被变成恋爱游戏里的一系列选择,人生的种种历险、种种勇气甚至疯狂,都变了打怪练级。
打败这个拿到关键道具开启一扇门进入下一个场景。所有这些原本都是机能不足的时代的权宜之计,但玩这些游戏长大的孩子却逐渐对生活也采取了这样的看法。
因为艺术的爆发性增长,我们不但到生活里去寻找艺术了,我们深知用艺术的权宜之计去理解生活了。我上学是练级、我考试是打怪,考上重点是拿到星级武器。我恋爱是找藤崎诗织,恋爱的方式是在正确的场合做出正确的选择,达成所有的目标,就能有藤崎诗织来找我告白。
我们这么看待生活,我们看小说也抱着同样的心态。虽然抱着这样的心态的最直接结论应该是“那为什么还要看小说?”但就是有人需要靠写作生活,所以他们就要满足这样的读者。他们会用游戏的逻辑去写作,打怪练级、正确选择、或者天降神力主角运用得当,用RPG游戏、恋爱游戏、解密游戏的方法去写作。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作者也是玩这些游戏长大的,他也已经得上了斯万病,他观察世界的时候用的是游戏的方法,他观察世界是为了寻找被电影、电视、游戏表现过的东西。你去“镰仓高校前”只是为了在动画片里出现过的场景里拍照!
那说到底怎么才能真正回到普鲁斯特的时代,让艺术变成生活的反应呢?我觉得就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可能多地参与到生活里去。读书绝不是办法,读书会变成夏尔·斯万,那为什么不玩游戏变成夏尔·斯万?
在我们这个时代,儿童的打闹、童趣,青春期的叛逆和冒险都被电影和游戏塑造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心灵和心灵的交流都变得越来越稀薄。艺术已经塑造了我们的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连鼓掌都有专业人士表演的今天,唯一一个寻找自我的办法就是“急着生活忙着感受!”当你在恋爱里受伤害,在生活里受到挫折,你感到肝肠寸断,你欲哭无泪、在没有人的地方大喊大叫,这时候你感受到的是电影电视剧里没有的。
那时候你再去看那些一百多年前的小说和戏剧,当你读到“那一刻我明白了人们为什么去恋爱、人们为什么去杀戮!”你就会发现,虽然一百年来艺术已经全方位地塑造了我们,但它之所以有这样的魔力,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依然在过一种一百年前的生活。我们还是在追求、在爱、在受挫折、在伤心。当你意识到痛苦不是眼前一黑,屏幕变成阳光灿烂的时候,你就能意识到艺术其实是高度浓缩的生活。而当你体验到了这种生活,再去看所谓的“名著”你就会发现,其实它们也是很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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