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7日星期五

券商研究所:时至今日还在卷什么?

文/江东猫草

前两天,卖方分析师行业的年度大奖颁完了。

千禧年伊始,杂志创刊,连续颁了十五年,高潮迭起,成为业内最重要的奖项,和圈外人吃瓜看热闹的排行。2018年骤然中止,此后重启,历经周折,如今已经完全是一个圈内话题了。与“出圈”对应的是“缩圈”,2018年之后,业内三缄其口,谨言慎行,参与评选的研究所逐步减少,对外辐射的影响力也随之变化。

可以理解。不能理解的人,我打个比方:奥斯卡奖颁了很多年,一直是圈内外盛事,直到有一年伍迪艾伦被MeToo谴责品行不端,然后那一届奥斯卡取消了。

不是伍迪艾伦被取消了角逐奥斯卡最佳导演的资格,也不是他送选的这部片子被cancel,是整界奥斯卡没了,包括评选灯光、舞美、配乐、动画片和改编剧本的人,其他出品方、其他电影……都无了。

后面再重启,奥斯卡还能保持一样的影响力吗?

它仍然没有被替代,但影响力从公域转入业内,卖方分析师的IP价值小了很多,除了极少数总量分析师(主要是宏观、策略),其他行业分析师很难通过撬动奖项的杠杆,获得对公域的影响力。加上2020年之后资产管理规模提升,头部公募机构马太效应明显,影响力减弱的卖方分析师,碰上更有话语权的买方机构,明星公司的定价权从卖方转移到买方——也很正常,成熟市场早就这样了。

此时卖方分析师的“名”已经急剧减弱,集中在总量分析师,但“利”还随着佣金规模的增长有过一段时间的提升,直至2023年。

年尾是颁奖季,但比起“荣誉”,而今更引人瞩目的是——时逢监管对行业出台了一系列新管理标准,加强对公开言论的监管,“尤其是首席经济学家、券商分析师、基金经理等从业人员对外发声的管理工作”。

事情的起因不再赘述了,最后的约束效果肯定会均匀地作用到每个从业者身上;红线的外围是收缩的,形状变化莫测,紧箍咒再念一遍,悟空,不可顽皮。

“名”既缥缈,又有风险,“利”也肉眼可见地缩小了,时至今日,卖方研究所还在卷什么?它还是没有背景的打工人的理想工作吗?


分析师商业模式和研究所定位:成本中心


研究所在券商内部,论营收体量,大多是排不上号的;论利润体量,那就是个弟弟——因为研究所不挣钱。

绝大多数研究所都不挣钱,这个业务模式相当于是机构佣金的两层特许经营:

  •     公司层面,以佣金付费制为营收手段,开立席位,提供研究服务,根据研究服务的价值分配交易席位,挣取交易佣金。收入是佣金,成本是席位费、人力成本、数据库、支付专家费用、办会,以及支付各种展业成本,其中养分析师是最大的人力成本。
  •     分析师层面,团队和公司有一个分佣契约(每家公司不一样,一般提供佣金收入的2-5成作为前台业务人员的毛收入),相当于以一定比例的租借使用费,拿了公司给的特许经营执照,同时把中后台支持性工作交给公司,在合规范畴内提供比较独立的研究服务。收入是佣金的一部分,成本是团队全部成员薪资、差旅和展业费用;有些公司会把数据服务、工位费之类算到franchise费用里,有些会全部给到分析师团队承担。

尽管大多数公司不会有明确的表给你核对,但考核方式是非常清晰和透明的。结果导向,外部评价,明码标价,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实在是奋斗逼首选的那一档工作。

券商研究所这个业务模式,是最容易弯道超车的:没有Capex,研究对象是上市公司,而客户信息都在水上,能见度都很高,人是最大的开支。你只要敢给激励,招分析师,小公司也很容易快速树立研究所的品牌,然后以此为流量入口,拓展其他业务。

在巅峰时候,这行业天然有互联网思维:羊毛出在狗身上,猪买单。研究所被认为是一个成本中心,不要求盈利,很多小券商甚至愿意长期由集团拨款,以超过营收规模的投入去支持研究所的业务发展。

这就是一个好工作的前提条件:在员工、客户、股东利益的不可能三角里,战略性放弃股东利益,把价值分配给员工。

      (能打破这个三角的,往往都有点禀赋资源,或者羊毛出在狗身上的办法)

留给集团股东的很少,分给员工的很多,给个人定价,有IP价值,一般符合这个条件的行业都是打工仔的天堂:MCN、律师事务所、影视剧、券商分析师……

至少是腰部以上打工仔的天堂。

事至如今,流量入口、成本中心的前提发生了动摇:没有什么“其他业务”了,股东还能战略性放弃利益吗?

做大入口是为了迎来送往做生意,现在生意变少了。好比你投流获客,获来的用户逐渐边缘化,终身价值还不如买量的成本贵,这个客还有什么意义?



影响力与合规的两难


本次监管又再次明确了会议纪要、调研纪要不可以任何形式外发。我还在岗的时候,每次看到友商的有道云纪要,都要憨憨震惊一下:怎么还敢写,还敢发,这是不要命了吗?

不可以,不允许,后患无穷。云纪要的传播根本没法控制,回头就给你挂到纪要网站和收费社群里了,你想对客户贴心一点,其结果就是盗版网站挣走了流量,所有的锅都是分析师背着。他在暗、你在明,谁来背着这口锅,还不清楚吗?

实操里,因为过度竞争、服务同质化,分析师很难拒绝客户“发纪要”的要求,你不发、别人发,国内不是研究付费制,更不是计件工资,所有的乙方都要提供情绪价值,“服从”是情绪价值里很重要的前提条件。你特立独行也行,除非你有非常不可替代的价值,否则特立独行一定会影响你的天花板——你都是个行商了,连当坐商的资格都没有,还要吊起来卖吗?

严格执行监管要求,卖方研究的价值就会不断下降,原因很简单:监管要求是透明、公平、同步,而谁会为公开发的报告付钱?让我们再复习一下生态环境:竞争是过度的,供给是同质的,收费标准是降低的,市占率是必须抢的。

↑以上这句话适用于大多数行业的现状。

不同于外资卖方,大多数报告不是公开的,索取报告本身也收费;国内几乎所有卖方团队都有公众号,会发出报告的重要观点、乃至报告全文。对影响力的追求使得大家期期艾艾地在合规边缘找空白地带——分析师是to大B的,他们服务的是合规投资人中的佣金客户。

但你想展业吗?那你就要服务暂时没有给你付佣金的潜在客户;

你想拿奖吗?那你就要服务永远不会给你付佣金的投资人。

你想出名吗?那你就不要介意把报告登出来给所有人看。

怎么办?绝大多数人根本不是你的佣金客户,你只能在公众号里期期艾艾地写免责声明:如果你不是机构投资者而不小心看到了,请自戳双目,我们对一切结果不负责。

人都有KPI的,没有,就制造一个,送给老板当做管理抓手。年末的述职报告里,你还得写:我们平均每篇报告的阅读量达到……。

其实哪有那么多客户对你那几个【】公司感兴趣,而且客户可以听你路演,有几个人真看公众号报告。

实际上如果细扣监管要求,会发现一切动作都可以不合规。报告基于公开资料和不涉及内幕的调研信息,而你和客户沟通的内容不能超过报告,否则就涉嫌提供信息差,对投资人没有一视同仁;你不可以在发报告之前和重要客户沟通,领会精神,杜绝风险的话,所有的沟通都应该是公开报告内容,在非交易时段同步给所有投资人。

你除了朗诵已经发布的报告之外,所有动作,严格来说都是有合规隐患的,毕竟细究一下条例、理解背后的出发点,很简单:公平、透明、一视同仁。2018年之后还拼命做影响力的行为经常是左右互博,券商最重要的东西是评级,研究所活在舆论的风口浪尖,漏风口多得跟蜂窝煤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研究所本身才能挣几个钱?扣分了怎么办。

而且在实操上它会更麻烦:由于条例极其严格,几乎没有展业可能,水下的模糊操作就变得很普遍;水下动作一普遍,加上从严监管和需要较强自我管理意识的舆论地位,能炸的风险点就增加了,比如A客户把B公司的专家纪要拿给了公司看,公司把专家辞退了,然后反手把你告了,还公开骂分析师请了假专家……

这样的客户真的不少,也不知道什么迷の心态,好想把汉堡王那一行“我们不告密”做成贴纸,贴他们办公桌上。

遇到这种事,除了就地跪好,磕头认错,猛抽自己两大耳光,没有别的办法。

更不要说有些事情和是非无关,主要和影响有关,分析师总想获得影响力,增加谈判筹码和潜在出路,但是影响力是怀璧其罪的东西。大量知识付费、私域社区和信息汇总自媒体的存在,放大了分析师的风险:还是那句话,他们在暗,你在明;流量是别人的,出了事这口锅只能给你。

非常讽刺的是,分析师看似非常体面,高学历、高收入、自由流动,好像非常有自尊,其实在券商内部,研究所是个地位不高的部门。不挣钱只在其次,关键是离客户近、离总部远,分析师都是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清高,斗争经验非常匮乏,加上年景好的时候总跳槽,根基不深,在总部根本说不上话。

这影响力你还要不要,怎么要?怎么在合规的范畴内要?怎么这么多既要、又要、且要、还要。


卷,是生存的必须,还是路径依赖?


24年7月1日新规启动,同等交易量下,卖方的佣金收入砍去4成。

如果不是9月底一波快牛把交易量拉起来了,今年的卖方收入是进了ICU的。

但你要问牛市对体感的影响,我觉得改善不大;给我讲述今年卷度的卖方,说得伤感的话是——今年大大小小办了11场会,比大姨妈还勤,行情是这样,也不知道在卷啥。

众所周知这个行业过于高压,生理周期正常的人不是很多。11场会,那肯定是勤过了大多数人的大姨妈,可能也勤过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毕竟咱东亚职场人,谁还能不懂——我举个日本的婚后无【】数据,见微知著:

(这个图不翻译了,播客里聊)

收入是下降的,越升机会是减少的,办会成本是提升的,服务频次是急剧增长的。买方也很累,不想接受那么多服务,卖方也累,派点不值钱啊,时薪急速下降,总工作量卷出新高,每个人都更难受了,为什么?

很多人误以为生态环境改变,物种会躺平来自适应,这就太不理解竞争了。

不会的。一定会在增量转存量、甚至是缩量竞争的初期卷出新高——不知道什么是“保障”、一切满足都依赖增长,一定会在总量收缩的时候发生激烈的生存竞争。

对公司来说很简单,费率下降意味着要头部集中,要留在牌桌上,不想被淘汰。

对个人来说也一样,拦腰砍你一刀,砍掉一半收入,要求你提升工作量,把时薪降低到过去的1/3,你又能怎样?你能不还贷款吗?现在还能跳到互联网、跳到实业吗?

派点比服务滞后一个季度,佣金滞后两个季度;每个人都不见棺材不掉泪,计划必须前置,投入必须增大,路径依赖是一定的,就算知道会入不敷出,也务求要不计成本地留在牌桌上——生存竞争的经验刻在我们每个人基因里:不能留在桌上,就会出现在菜单上了。


你要不留在桌上,明年供给侧又改革了。

农业文明是有一些基因在骨子里的,躺不平,气候变化莫测,总要为饥寒做储备。

望江楼上有一副长联,没有大观楼上那一副知名,但现在的我更喜欢这个;上联的结尾慷慨激昂,“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下联气势转弱,消沉痛楚,“且向危楼俯首,看看看,哪一片云,是我的天。”

气势没能更上一层楼,泄了,所以诗不好。可是这样的对联,是有些谶语气息在里面的——曾经是有气势的,有梦想的,诗人吊古,猛士筹边,鸿篇巨制,装演英雄;可是最后呢?嗟余蹙蹙,四海无归。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对这副对联嗤之以鼻,觉得颓败成这样,控制不住的拉垮,真是格调不行;现在宽容了很多,人到中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跳进水里的人看着船上的人,站在船舷的又凝视水里的,都道不如归。

坚持下去,留在桌上,生命会找到出路。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