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衣公子的剑
赣南脐橙开采,钟睒睒向记者介绍农夫山泉收购脐橙,扶农助农,但没忍住,最终畅所欲言,炮轰一切。
聊到电商,他说,拼多多的规则,让价格体系一直下降,对中国产业是一种巨大伤害,是劣币驱逐良币。
聊到直播带货,他说,看不起直播带货企业家。
最后压轴的,更劲爆,钟睒睒气势汹汹喊话张一鸣。
首先让我惊喜的,是 “说话” 本身。别说 “首富” 们了,早就集体闭声消失,就连普通的企业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全部变得如此 “和气”,一点有争议的话题都不敢碰,镜头下的发言永远都是在 “和稀泥”,拉着全公司陪自己塑造朴素劳模的人设。果然,钟睒睒的发言一流出,我朋友圈就有了 “大道理先生”,好为人师地指点:农夫山泉没有公关部吗,企业家管不住嘴又要惹麻烦了……
而我想说,一个多简单的道理 —— 企业家敢说话,才是健康的营商环境。
况且钟睒睒说的话,不是凭空指点江山,而是他所在行业的现实挑战,以及自己亲身的痛苦经历 ——2024 年初,中文互联网发生了一场针对农夫山泉和他本人的网络暴力,期间,不仅公司经营受到影响,钟睒睒一直身体健康、没有基础病的 95 岁母亲离世。前几天钟睒睒的 “炮轰一切” 发布会,提及此事,哭的不能自已 —— 这时我们才发现,钟睒睒也是一位 70 岁的老人了。
当下,中国的营商和舆论环境,房间明明有一只大象,很多人看到了,但是因为利益相关不敢说,或者因为人微言轻说了没用。钟睒睒愿意牵头来捅破这层窗户纸,非常好。
这头 “房间里大象” 的叫做 —— 流量霸权。重灾区,就是钟睒睒喊话的,由算法驱动的抖音和今日头条。
这绝对是中国商业历史上值得反复深刻讨论的一个事件。2024 年 2 月娃哈哈创始人宗庆后因病去世,但是,火莫名烧到了钟睒睒。
这让人有机会具象化的了解什么是 “大众情绪”,喜欢二元对立分明,对人物的理解脸谱化,像劣质电视剧一样,一定要有完美的好人,和邪恶的坏人 —— 既然大家都缅怀宗庆后是好人,那么曾经的对手钟睒睒,就应该是坏人。网络上逐渐兴起对于农夫山泉和钟睒睒的攻击,越来越猛烈,直至彻底失控。最后夸张演变成,农夫山泉的红色瓶盖是日本国旗,钟的照片被贴上小胡子扮成日本人,说他是日本战犯的后代。
其实,个别分散的语言暴力,不会形成网暴,对受害人的影响非常有限。只有通过平台和算法,汇集成海量的大规模集中性网络攻击言论,才会出现网络暴力。
互联网平台常援引 “避风港原则” 来规避自己的责任。避风港原则” 源于 1998 年美国《新千年数字版权法》,又称为 “通知 - 删除” 原则,这是一个最初针对著作权的原则 —— 网络服务提供者 (ISP) 使用信息定位功能,包括目录、索引、超文本链接、在线网络存储,如其链接、存储的内容涉嫌侵权,在可以证明其无恶意且及时予以删除侵权链接及内容的情况下,网络服务提供者则不用承担责任。
简单来说,避风港原则下,平台没有恶意就没责任,当受害者通知平台,平台立刻处理,也没有责任。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 “避风港原则” 诞生于互联网产业发展早期的,政策的初衷是国家鼓励新技术、新产业的发展。而如今,互联网已经是一个完全成熟的行业,深入我们的生活,左右极大的资源,对应的也要承担更大的责任。相比于避风港原则,到了今天,更多适用的是 “红旗原则”。—— 当侵犯信息网络传播权的事实是显而易见的,就像是红旗一样飘扬,网络服务商就不能装做看不见,或以不知道侵权的理由来推脱责任。
“红旗原则” 也出现在美国 1998 年版权法修正案中,意思是如果侵犯著作权的事实是显而易见的,就像是 “红旗” 一样醒目,那么网络服务提供者就不能装作看不见,亦不能以不知道侵权行为做借口来推脱其应该承担的法律责任。
红旗原则从著作权问题、假货问题,再延伸到名誉权。2023 年 9 月 25 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联合发布了《关于依法惩治网络暴力违法犯罪的指导意见》专门提到了平台的责任 —— 平台在发现网暴行为之后,如果基于蹭热度、引流量等目的放任网暴升级,可能会构成拒不履行信息网络安全管理义务罪;而如果平台的行为不只限于消极放任,而是积极教唆、鼓励或参与,则可能构成共同犯罪,应按相应的罪名予以处罚。
总结来看,第一,对于明显的谣言和攻击,比如 “红色瓶盖是日本国旗”,平台应该立即制止。第二,被侵害人,多次声明,辟谣,且证据充分,那么平台就更应该,止住网络暴力,而不能蹭热度,继续鼓吹推话题。
但是可惜,治理的难度在于 —— 算法下的流量诱惑。
我常常在想,人类进步了吗?
目前,整个人类的内容消费,已经从编辑推荐制,进入了算法推荐制。其结果是,内容上更丰富了,但是在价值观上急剧退步。
算法带来是一种糟糕的奖励机制。
在农夫山泉事件上就有一个恶性循环 —— 只要大众情绪形成之后,捧去世的宗庆后,骂农夫山泉,就有流量。而当下的市场,流量就等于金钱。于是,很多对农夫山泉,原本没什么恨意的人,在流量密码的诱惑下,加入了狂欢和施暴。
我常好奇于,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 “愚昧者对从未见过的人恨之入骨”,原因在于游戏规则建立在人性的弱点和金钱的诱惑之上。
还有一个很令我遗憾的观察 —— 算法的不当奖励机制已经扭曲了专业创作者的生态。
我有很多深刻、睿智、有创意的创作者朋友。私下和他们探讨某件事的观点,总令我耳目一新。但是最后他们自己去拍短视频,说的又是另一套。没办法,内容公司,都要靠流量为生,一个大事件出来后,你去讲一个平衡的、全面的、深入分析的看法,没有流量。我很感慨,这个时代有机会成为卓绝创作者的人,成了算法的奴隶。思想的价值在于碰撞、辩论,但是现在,都被算法豢养。其结果,就是中文互联网上,“爱国牌” 被乱用,最终形成信息茧房,最后造成整个民族的智力退化。
钟睒睒说了这样一句话,“社会的恶是上层的,有知识的人产生的,不是底层老百姓”,“骂我的人,也是受害者”。
平台对谣言及其伤害到底要不要承担责任?我特别喜欢三表写的引发热谈的文章,《张一鸣必须回应钟睒睒》。
我也补充一个简单的类比:
在商品领域,买到了一瓶劣质牛奶,超市和生厂商都要承担责任。在编辑负责下的内容市场,编辑如果推荐虚假、捏造的文章给读者,编辑当然也要承担责任。那么,算法时代,为什么就可以不承担责任?就因为算法不是人,是虚拟的吗?
可别说什么算法中立、算法中性,众所周知,抖音和今日头条,看不到骂张一鸣和字节跳动的内容,不是吗?
所以啊,谁在开创算法,谁在管理算法呢?—— 还是人。
抖音已经超级强大,是当下中国制造话题、制造明星最高效的武器。
钟睒睒喊话里也说道,“你用你的流量来盈利,也就是你用流量制造了产品,这就是你的产品,你必须对你的产品承担起法律的责任,承担起人类文明的责任”。
这早就成了 “房间里的大象”,看到的人,要么利益攸关不敢说破,要么人微言轻说了没用。既然,钟睒睒,既有亲身经历,又是 “首富”,他愿意牵头捅破这层窗户纸,很合适。那么就别浪费这个机会,全民好好讨论一番。
就在刚才,网信中国发布了《关于开展 “清朗・网络平台算法典型问题治理” 专项行动的通知》,重点整治同质化推送营造 “信息茧房”、违规操纵干预榜单炒作热点。政策发力,聚焦社会的关切。
经济学里有一个概念,边际效用递减。互联网,作为曾经的新兴科技,从前是英雄主义式的褒义词,这些年逐渐越来越像一个贬义词。算法内容对于我们舆论环境的伤害,算法电商对于我们产业的伤害,令人心痛。
天下苦算法久矣。前首富钟睒睒,喊话现首富张一鸣,这不是吃瓜,而是一场严肃的中国商业文明之争。
来源:衣公子的剑
==网友评论==
@阑夕:一个可能有些反直觉的数据:我在对比了主流平台关于钟睒睒开团张一鸣的内容之后,发现张一鸣在抖音挨的骂可能是最多的⋯⋯
以几家主持话题的核心媒体为例,它们在抖音发的内容,转评赞平均都是微博、快手、视频号的 2-5 倍,引用「垃圾平台」这四个大字的封面更是格外显眼。
这就衍生出了一条回旋镖式的逻辑,那就是虽然钟睒睒指责张一鸣纵容抖音攻击他,但在帮他反击张一鸣的舆论场里,抖音同样是主要贡献者,而张一鸣在抖音也照样被骂。在稍有不慎就会触发限流的平台规则里,说明数据并未受到多少遏制。
而这也不能说是抖音只在钟睒睒事件上「顾及影响」做出了含泪大度的临时决定,比如网红主播辛巴之前点名怒怼张一鸣的直播切片,现在都还在抖音站内热传,点赞破万的也不在少数。
事实证明,张一鸣想不想回应,固然是他的选择,但是即便在他作为创造者的平台上,他也逃不掉被审判的要求。
钟睒睒理应得到公正的待遇,但迄今为止对他最公平的助推 —— 在这一波短视频的评论区,支持钟的声音密度是最大的 —— 却也是被他认为作恶的算法,这就很有昆汀电影的趣味了。
我的意思是,当钟睒睒还是短视频的他者时,他确实很不幸的遭受到了很多由算法推荐的抨击,但当他开始使用短视频成为主体后,算法也把他的愤怒推荐到了更大范围。
这就是算法的核心职能,它本质上就是一段代码,很难也不可能被赋予的主观意志,去故意找上一个倒霉蛋撒气,它之所以表现得像一个「墙头草」,因为运作原理就是去推动大家都在参与的话题。
这也是钟睒睒对于「平台需要反面角色,就像好莱坞电影总得设计一个反派」的理解来源,社会议程的叙事权无处不在,哪怕没有互联网,甚至在文明出现之前,正反分明的叙事市场就已经盛行了。
这是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里的研究成果,智人让自己走向和其他动物完全不同的进化路线的原因,就是发明出了虚构故事的能力,因为有了共同的想象和敌人,才演变出了社群化的协作关系。
互联网平台的算法需要变得更好,这毋庸置疑,但对算法的某种「高估」,认为它有煽风点火的意图,是一种普遍的误解,就像人有凑热闹的天性,算法的推荐,也来自真实世界的行为投射。
政策监管、技术创新、平台治理都是改善算法的有效途径,考虑到 AI 时代对于算法的依赖 —— 禁止算法出口已是当代国策 —— 更有技巧的掌握算法,其实是中国科技行业的一代使命。
另一方面,钟睒睒在媒体会上其实炮轰了多个对象,比如直播带货,以及低价竞争,唯独张一鸣成了最热门的标题,这本身就是任何人都无法豁免于被评价的证明。
如果说内容平台的媒体属性不可忽略,那么从新闻专业主义的理论来说,媒体的中立,其实靠的是其他媒体,只有多元化的观念供给,才能确保避免操控舆论和信息茧房的出现。
假设只有一家独大的媒体,那么「端水」将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并消灭这家媒体产生个性的可能,但在多家媒体共同竞争的环境里,反而有机会加权出来整体意义上的中立,因为没有任何单一媒体可以垄断发声渠道。
无论是此前朝向钟睒睒和农夫山泉的攻击,还是这次「帮着」钟睒睒向张一鸣要个说法,基本上都覆盖到了所有主流的内容平台,这就是公共性的表现。
即使考虑到对抖音进行「有罪推定」,担心它会成为一个被单向控制的平台,然而更加客观的事实在于,抖音在短视频市场距离独大的份额其实越来越远了。
根据快手的 Q3 财报显示,它的日活用户人均访问时长已经超过 130 分钟,已经和抖音相差无几,微信的视频号也在最近几年奋起直追,成了腾讯全村最大的希望。
更不用说,在微博和 B 站等广场式的平台,把抖音里的某些逆天言论贴过去进行批判,常常形成价值观输出的热闹市场。
这都说明,抖音造不出那个让人闻风色变的回声室。
神仙兴起打架,凡人未必遭殃,热闹过后,还是希望能够看到化解矛盾的推进,或许钟睒睒也可以试着开开直播,多为这个存在诸多问题的互联网贡献他的智慧。
容易产生割裂的环境里,交流比什么都重要。
前几天在连麦时,我反复说过,虽然钟睒睒的开炮里暴论略多,很多都站不住脚,但这不影响他提出问题的价值,既要旗帜鲜明的支持钟睒睒维护自己的名誉,也要就事论事的找到真正值得改善的方案。
就像史铁生在散文集「病隙随笔」里写过的这么一句话:「仇恨的最大弊端是仇恨的蔓延,压迫的最大遗患是压迫的复制。」
这当然不是在擅自劝人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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