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月2日星期三

红朝的那些事情(二)

文/红朝笑笑生

一九零八年,石三伢子十四岁了。十四岁的三伢子没出过韶山,一天到晚在地头和私塾间打转,白天干活晚上记帐,半夜偷偷点灯看闲书,在梦里还会造反当山大王,没一点听话持家的样子。

毛大爹对这一切显然不大满意。

小子,我管不住你,找个人来管你总可以吧!

地主家就是好办事。毛大爹随便一张罗,一个比三伢子大四岁的女孩就吹吹打打地进了门。按辈份算起来,这个女孩应该是毛泽东的远房表姐,正好毛大娘添了几个孩子,家务上也忙不过来,毛大爹此举既为家里添了一个劳动力,又能用家栓住三伢子,可谓一举两得。

用媳妇栓住想飞的娃是老一代人常有的想法。可怜的三伢子在惶恐和羞涩中,糊里糊涂地被人送进了洞房,床上坐着的是那个听天由命的远房表姐,三伢子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而她连看三伢子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十四岁的石三伢终于象男人一样发怒了:

父亲大人,这就是我的女人?

这就是你给我安排的生活吗?!

我不要!!!

你是老爹送来的,我没有办法,但你虽然算我的家人,却永远不是我家的人!

虽然被弄进了洞房,三伢子却根本不和那个女孩圆房,用这种方法表达了自己的反抗。毛大爹很生气,可也只能生闷气,他什么都能做主,偏偏圆房这种事,是他不能代劳的。

毛大爹也恨到了极点:小子,你圆不圆房,我都把她算成儿媳妇,写进我们家的族谱里,你看着办吧!

这里要说明一下,所谓写族谱,是指归入宗族的正式记录。当年的农村是原生态经济,走的是宗族路线,族谱就是家庭成员法定地位的象征。毛大爹要写族谱,等于正式承认儿媳妇的地位,考虑到三伢子的职业前景(农民)没有纳妾的可能,他除非去嫖妓或一辈子当和尚,否则早晚要认下这门亲事,老老实实地履行传宗接代的义务。

知道老爹的立场之后,石三伢子的反应也是十分简单:你爱写不写,我的志向是象三国、水浒里的英雄那样横扫天下,一本族谱算什么?!

可怜的毛贻昌就这样同儿子对峙着,夹在中间的是那个姓罗的女孩子。为着父子间的一念之争,可怜的女孩守了三年活寡,终于在二十一岁的时候郁郁病死,她的存在只是一本族谱上的三个字:毛罗氏。

一九一零年,石三伢子十七岁了。

世道并不太平。强盗四处打劫,湖南的黑帮哥老会蠢蠢欲动,时不时搞个暴动之类群体性事件,韶山也发生了饥荒,到处都没有粮,饥民们四处游荡,物价顺势直涨。

人和人的眼光就是不一样。石三伢子在饥荒中看到的是危机,而毛大爹的慧眼却从中发现了商机:饥荒年间,省城里的粮价一定会很高,可以把囤的粮卖过那边去,转手就是大笔的利润。

什么,饥民?笑话,饥民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抢他们的。

毛大爹不知道的是,他组织人力物力囤粮食的时候,饥民们也在自发地组织人力物力找粮食。韶山的地主没几个,当然不能忘了著名土豪毛顺生,很快他们就有组织无纪律地拜访了毛大爹的货船,并顺便拿走了所有的粮食。

到手的钱飞走了,毛顺生气得暴跳如雷,用上他所有能想到的恶毒言辞,嗓音嘹亮地破口大骂,旁边是什么也不说的石三伢子。

以前他跟老爹不管有什么样的矛盾,都只不过是家庭纠纷问题,用现在的话来说叫人民内部矛盾,可以内部处理,但是这次的性质却是完全不一样。第一次看到自已家被抢,三伢子也很有感触,他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眼前的这个人是我的父亲,他竟然看着人饿死也不肯给一点米。

饥民没有错,因为他们要生存,但抢了粮就能解决问题吗?这次抢得手了,下次饥荒来的时候呢?

只有让所有的人都能公平地得到粮食,才不会有人饿死!

毛泽东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父亲不会理解这些想法,只是把话放在了心里。二十六年后,他蹲在陕北的窑洞,对一个叫斯诺的美国记者提起了心中的恨:我的老爹原来这样冷血,我恨他,非常恨他。

是的,我恨我的父亲,我要离开他和他控制的家,要有我自已的前途与生活,绝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他,不能生活在他的阴影下,被他控制和征服。

石三伢子做了生平第一个重要决定:离开家。

世界很大,家很小。离开家很容易,但是去哪里呢?

毛大爹倒是也有想法。他想送三伢子去县城一家米店当学徒,希望儿子做伙计后能懂事些,学点眉高眼低的世故。可这不是三伢子想走的路,三伢子想去新式学堂读书。

事实证明,读学堂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面对顽固小气的老爹。三伢子先是明取,他尽量小心地和毛大爹谈了自已的想法,结果老爹笑了笑,根本不回答他。

面对毛大爹充满蔑视的笑容,三伢子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你不让我走,我就一定要走!

石三伢子又换了一条路。他试着搬到母亲的娘家住,那里有个失业的法科学生可以教导他。三伢子费劲地自学了半年,但最终还是呆不下去,没有钱,光是在别人家混也不是办法,只好又回来。

半年过去了,三伢子可以说是一事无成。没有钱,他什么主也做不了,而毛大爹就是卡他的钱,等他回来安心做个乖儿子,安心和大三岁的媳妇圆房,安心生个孙子,安心帮他把家业做大。三伢子已经长成大男人了,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坚持,每天媳妇都孤独地守在空屋里,而同龄的伙伴都要当爹了。

石三伢子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根源,既然一切都只是钱,那就好办了。

于是在几天后吃晚饭的时分,依旧全家人聚在饭桌前,三伢子鼓起勇气正视了父亲的眼睛,再次告诉他一句话:“我要去东山高小读书”。

东山高小在湘潭的湘乡县,虽然只是个小学,但对韶山的乡村来说,已经是有体面的新学堂了。地主老爹对花钱的事情自然是毫无反应,可三伢子却没有生气,而是很有把握地告诉老爹,自已已经借到学费了,所以马上就可以去读书。

措手不及的毛大爹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就缓过神来,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孝、懒惰、败家、倔强的儿子。

这是个危险的征兆,如果同意了他的擅自决定,今后这个小子就要无法无天,再也管束不住了。

鲁迅先生曾经有一句刻薄的名言,认为中国的父母大都只会生而不会养,毛大爹大概可以算是失败的典型。按理说儿子这么要求上进,做父亲的总该支持一下,可毛大爹岂是好糊弄的,身为一家之主,他有的是办法整治三伢子。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毛大爹带着嘲讽问了儿子一句话:“你以为借钱就可以了吗?”

石三伢子很愤怒,因为他借到了钱,却还是不能去上学。毛大爹十分明确地告诉他,你走了家里就会少一个劳力,需要多请一个长工,所以你如果要走,得先给家里交一年雇长工的钱!

面对儿子的反叛情绪,毛大爹不惜摆出阻拦农奴赎身的架势,硬是把三伢子压了下来。不管要求有多荒唐,既然他提出来了,三伢子就不能反对,只好再次保持沉默。

毛大爹又一次获得了胜利,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已其实是失败了。因为三伢子想办法又借了一笔钱,而且还把族里的长辈请出来,办了一桌好菜,让他们劝毛大爹让步。

从现有的材料来看,三伢子平时人品应当相当不错,因为筹借学费加雇长工的钱不是小数目,当年的农村又没有信用社,不是说借就借的。至少我们能看出几点,一是三伢子长期以来都没有什么抽大烟赌钱之类恶习,二是大家确实相信他求学的诚意,有这两点别人才肯借钱给他;当然,借钱的人或多或少也会考虑到,毕竟他老爹是地主加商人,虽然精明却不赖帐,将来这笔债还是有保障还的。

面对儿子一波又一波攻势,毛大爹终于明白过来,他已经拴不住眼前的三伢子了。儿子把雇长工的十二块钱交上来的时候,甚至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可怜的他不仅失掉了儿子,还失掉了亲情,一切的一切,只换来回头要还的的十二块钱。

毛贻昌叹了一口气:三伢子,阿爹照顾不了你了,要上学就去吧,学出息了再回来!

在一天早晨,三伢子收拾起简单的行李,带上最爱的《三国》和《水浒》悄悄地出发了,只有母亲文七妹给他送行。

“你不去跟阿爹道个别吗?”

“不去”。三伢子的话冷得象冰一样。

他没有和父亲道别,只在平时的帐簿里夹了一首改自西乡隆盛(日本维新家)的诗: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肩膀上挑着行李,十七岁的年轻人走下了山。从此他不再叫石三伢子,而是用自已的字“咏芝”(后来改成润之),但人们最熟悉的,还是他的本名: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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