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月1日星期二

红朝的那些事情(一)

文/ 红朝笑笑生

一切都从那个冬天开始。

一八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六号,在大清帝国的湖南韶山,有个叫毛贻昌的农民家生了一个男孩。不管是对大清国还是对湖南,这都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但对毛农民来说却是传宗接代的重大消息,因为他前两个儿子都没养大,眼前哇哇大哭的小娃娃是他延续香火、告慰列祖列宗的新希望。

不孝有三,没后最大。为了防止毛家的新苗同前两个小孩一样夭折,毛贻昌和妻子文七妹研究了很多方案,最后决定去文七妹家附近的一个观音小庙,让儿子拜一块据说有灵气的大石头做干娘,希望能沾一点菩萨的法力,保佑他平安健康。当然从科学的角度看,毛老爹的做法纯属封建迷信,但考虑到毛老爹没受什么教育,日常工作就是在山沟里种田,能想出这样的方案,已经是非常有创意的事情了。

毛老爹的招数果然卓有成效,他的儿子顺顺利利地活了下来,而且文七妹也很比较争气,很快又挺起了肚子,让他开心得不行。但在开心之后,毛贻昌马上想到另一个现实问题,那就是家里的开销。

毛贻昌只是个普通农民,家里没什么外快可捞,整天在地里刨食,只能勉强混个温饱。虽然不用给政府交社会抚养费(交了政府也不养),儿子却是要长大吃饭的,毛贻昌想前想后,只好决定去参军,当几年兵攒点钱,补贴家用。

对毛大爹的决定,文七妹并不是没有看法的。山沟外面兵荒马乱,毛大爹参加的湘军又经常打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全完了。面对一心要去攒钱的丈夫,善良的文七妹只能打点好行装,送丈夫离开农村,走向军旅之路。

毛贻昌去当兵的时候,他的儿子正在村里顺利成长,因为他的干娘是块石头(当地学名:石观音),小娃娃平时不叫小毛,而是叫石三伢子。石三伢子生长的时代很不太平,他一岁的时候是甲午年,中国与日本打了一场叫甲午战争的仗,大清国被迫割让台湾和朝鲜给日本,赔了两亿多两白银,又损失了精锐的海陆军。毛大爹和毛小伢当然不懂时事,也不知道那些事情对后来有啥影响,他们的生活仍然一如既往地平淡。

当过几年兵,毛贻昌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还攒了一点钱在身上。眼界大开的毛大爹发挥精明的头脑,学着搞起了农业投资,从大米加工做起,一点点扩大到猪、牛买卖之类的大生意。在毛大爹的精打细算下,家里田产慢慢增加起来,三伢子的石观音干娘也保佑小娃娃健康长大,并且在他老爹的严厉管理下好好务农、天天向上,从看牛到背粪,一样都不能少。

石三伢子的童年在村里同龄人中算是比较顺的。毛大爹处在事业的上升期,又能时常寻觅发家项目,后来还发行过自已的“毛顺生堂”小钞票,据说家资已经值到两三千块钱,在当时的村子里是一笔巨款。身为少东家的石三伢子干农活之余,也能进私塾读些书,学一点种地锄草之外的规矩。

当然,小三伢子的少东家生涯同一般人的想象有着不小的差距。毛大爹白手起家,用文化点的话来讲,叫做资本的原始积累,为了做大做强,只能拚命盘剥自已和家人。他有一句口号叫“吃不穷,穿不穷,人无算计一世穷”,一切都要算计出价值来才行,儿子作为传宗接代的潜力股,自然更是优先算计的对象,从小起就要和长工一齐做农活,如果偷懒的话…打。

拜受各种文学作品和影视剧之赐,田园风光通常都充满浪漫情怀,比如山青水秀,比如村歌禾香,个别缺心眼的导演还喜欢加些打谷场艳遇之类的美事。但事实上当年的农村那是相当不舒服,甚至不适合生活(现在好象不少地方也是),卫生条件极差,四处洋溢着农家肥和牲畜的气息(这个没有办法,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生活和医疗条件都处在原始状态。毛家虽然是村里的首富,家里也就几间旧瓦房,毛大爹要想做生意发家,只能在平时加倍精打细算,石三伢子的童年自然也被他算得加倍充实,不仅要跟长工一齐干农活,还要挨可怕的地主老爷毛大爹打骂。

这样可以看到,从小起石三伢子的世界大概可分为三个阶层,一是贫农同事(长工),这是对他最好的,平时跟他一齐干活,对未来的少东家非常关怀;二是地主老爹,又凶又不讲情面,而且经常打断他玩耍的兴致,逼他去干活,白天挨打也就罢了,晚上还不让他点灯看小说(要节约灯油);三是他慈祥而信佛的母亲,一面护着儿子,一面用自已善良的心关爱丈夫与这个家,有时还背着丈夫送米给讨饭的穷人,这便是他童年眼中层次分明的世界。

转眼间石三伢子长大到十一岁了。这一年里发生了一件事情,对他产生了很深的影响:有个堂叔叔毛菊生碰到困难缺钱用,落到要卖地的地步。

农民家的地就是命根子,不到危急的时候不能卖,这个道理毛菊生知道,毛大爹也知道。于是毛大爹认为这是发家的好机会,想趁机吃进这几亩地。

石三伢子看不下去了。他劝自己的父亲说,还是周济一下叔叔渡过难关吧,别买他的地了,石三伢子那善良的母亲也这样劝毛大爹。

可是毛大爹却不听。生意就是生意,花钱买田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没有逼抢别人,这个家要不是这样怎么操持得起来,怎么养着你们天天吃饱在家里?

毕竟一家之主是毛大爹,怎么花钱是他说了算,地契很快就收进了帐本里,从此倒霉的毛菊生只能给人种田,每天面对堂哥家那几亩似曾相识的旧田辛苦劳作,辛苦交租。

这件事给石三伢子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使他深深体会到为富不仁的含义。几十年后当他已经掌控全中国、成为至高无上的伟大领袖时,还恨恨不已地说:“我父亲和二叔是堂兄弟,到买二叔那七亩田时,就只顾自己发财,什么劝都听不进去!”

毛大爹没有去多想这件事的后果,甚至根本不考虑石三伢子的感受,在他眼里,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生意而已,那个儿子无非是不大开窍,不能理解生意场上的规矩。他不知道的是,后来的几十年里,全中国的地主几乎都要付出代价,所有一切都在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每一个人。

日子还是这样过着。毛大爹一如既往地做他的生意,石三伢子也一如既往地干活,偶尔偷偷点灯读书,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到一九零六年了。

这一年的冬至毛大爹心情很好,而且不是小好,是大好,好到一贯小气的毛大爹要在家里请客的地步。这本来是一次平常的宴请,但因为牵涉到石三伢子,这次宴请竟然差点改变了中国历史,还被载入史册之中,传颂了几十年。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按照平时的惯例,石三伢子该去帮忙收拾和招呼客人。可三伢子这一天心情不太好,而且不是小不好,是大不好,不好到不仅不帮忙,还当着客人的面跟毛大爹唧唧歪歪。

估计毛大爹宴请的客人也不是什么好鸟,可能还不乏生意场上不地道的主顾,所以三伢子会公开表达他的蔑视。毛大爹当然很生气,但当着客人的面不好太过份,于是骂了他几句“又懒又没用,做儿子不孝顺”之类的话。

如果石三伢子识相的话,老老实实去干活就没事了,但这天三伢子却有点不识相,他反唇相讥地问了地主毛大爹一句话:“父慈才会有子孝,你老人家做到了“慈”吗?”

显然毛大爹平时没少打骂家人,而且还有吞买亲戚地产一类的生意,这一反问是踩到了他的痛脚。所谓揭人不揭短,毛顺生被揭到了短处,当场暴跳如雷,这下不管什么客人不客人了,挽起袖子就要打人。

事情闹大了。面前这个人再怎样也是自已的老爹,不要说现在打不过,就是打得过也不能还手,三伢子只好从并不宽敞的屋子里逃跑,后面是暴跳如雷的毛大爹和哭笑不得的客人、提心吊胆的文七妹,以及看热闹的长工。

三伢子浩浩荡荡地跑了一路,终于被逼到一个水塘旁边。无路可逃又不能学项羽背水一战,他于是转过身来,当着所有家人和客人的面正告老爹:你要敢过来,我就跳水塘,大家一拍两散!

毛大爹愣住了。他知道自已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变得倔强,但是没想到会刚强到这个地步,旁边的客人脸上也挂不住,办个招待闹出这么大事来,万一人家孩子真跳了塘可怎么收场。好说歹说地劝了一阵,毛大爹的气渐渐消了下去,毕竟对面是自已的亲生儿子,再怎样也不过是不懂事,怎么能真的往死里逼他?

毛大爹很生气。这个儿子实在是很没出息,不懂生意也不懂礼,但面对水塘不能硬来,最后提了个挽回面子的方案:老子可以不打你,但你得认错!

很明显,三伢子也在想收场的问题,于是答应给老爹下跪谢罪—不过要打个折,只跪一条腿。毛大爹皱着眉头没说什么,事情才算了结。

在当年的农村,石三伢子干的事算得上极度离经叛道,如果毛大爹再冲动暴躁一点,中国历史恐怕就真的要改写了。从此石三伢子认识到两件事,一是凡事要学会抗争,没有抗争就只有永远受欺负;二是对抗最终是要解决的,实力不如人的时候必须寻求妥协,留住青山才有长久的柴火烧。

这两个收获将伴随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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