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4日星期五

作为一种操作系统的伊斯兰

最近巴黎又出现了伊斯兰的恐怖事件。想想也是奇怪,世界性的宗教不少,基督教、佛教、道教、犹太教、印度教、摩尼教等等,都没多少负面新闻,甚至皈依者还在增加。和其他宗教相比,伊斯兰教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关于它的,不是恐怖主义,就是战乱和贫困,或者是海湾国家式的愚蠢炫富呢?

伊斯兰教特别之处,在于它是第二代的人工宗教。这是什么意思呢?

几个世界性的的宗教,如佛教、印度教、犹太教、基督教、拜火教等等,都是出现在公元前。而只有伊斯兰教出现在七世纪。这中间的时间差,简直就是元朝和我们现代之间的距离。

其他宗教出现的时期,是德国哲学家与历史学者雅斯贝斯(Karl Jaspers)所谓的轴心时代(axial age),大约是公元前800-200年。在这段时间里,原来住在遥远并且显然是不通闻问的人们,在精神上与思想上都有重大的突破。有几个古代文化都发生了“终极关怀的觉醒”,这几个地方的人们开始用理智的方法、道德的方式来面对这个世界。这个时期在中国有孔子和老子,在印度有佛陀,在伊朗有琐罗亚斯德,在以色列有众位旧约中的先知,而在希腊则哲人备出。他们以不同的思路,回答了关于人生意义、世界起源,人与人、平民与统治者等各种关系的难题。这就奠定了旧大陆接下来数千年的文明走向。虽然这几家看起来好像很不一样,其实,如果与电脑或手机来做对比的话,它们都可以看做是思路不同的操作系统,不同社会凭借这些操作系统来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社会模式。

但是,这些轴心时代的思想者,因为他们都是原创的思想者,而且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影响力都还不大,所以他们主要是提出了一些大致的思路和方向,更多的思想细节都是由他们的一代代门徒发展出来,中间当然就出现了很多争论、改变和派别分裂。他们的思想可以类比成开源的安卓系统,谷歌写出源代码后,接下来的不同公司就按照各自的偏好和需求把它改造得改得面目全非,比如三星啦,MIUI,HTCSENSE等等。这在造成很多纷争的同时,也给了它们不断试错和适应时代演变的能力。也因此,虽然现在的各种佛教已经和佛陀那个时期很不一样了,但佛陀在菩提树下的点滴思考,直到今天依然滋养人们的心灵。其他宗教和哲学也是这样。

而轴心时代过去了几百年后产生的伊斯兰教,穆罕默德宣布自己是最后也是最伟大的先知,所以他去世后,上帝想要传达给人类的启示就已经完成。伊斯兰教的全部教义都只能来自他口授的古兰经和记录生平的圣训。所以一开始,伊斯兰教就像苹果的iOS一样走了闭源路线,创立之初就排除了接受外界改变的可能性。这是伊斯兰教和其他宗教的重要差别,为什么呢?

首先,伊斯兰教不是原创的,而是在基督教和犹太教的影响下形成的二次宗教。穆罕默德接受了基督教和犹太教的大部分设定,只是加上自己结合阿拉伯地区传统的更多解释。当然在这种情况下,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伊斯兰教的理论体系会更严密一些。比如说,比起基督教的承认耶稣也是神(导致基督教的第一次大分裂),伊斯兰教宣布穆罕默德确实是人而不是神,这就实现了逻辑上更彻底的一神论。

更重要的是,穆罕默德与摩西和耶稣两位先辈有个很大差别。摩西并没有进入应许之地就去世了,耶稣则被钉上十字架,接下来的几百年下来基督教一直是个受迫害的少数宗教。但是穆罕默德在他的有生之年,在现世得到胜利与权力,所以他在行使先知的精神权威时,也行使政治上的统治权威,这样他就就以先知的身份,对很多详细琐碎的事务都做出判断和决定,也同时指定了他的信徒生活中的种种规则。

所以,我们可以把伊斯兰教类比成像iOS一样,创始人是个注重细节的完美主义者,对自己的产品做了事无巨细的干涉,而且不许受到其他系统的影响。所以,由于伊斯兰教的极大成功,可以看做是已经实现了iOS这样的市场规模和封闭系统。

从这个角度来说,伊斯兰教作为曾经是设计非常好的社会操作系统,也要归功于它的闭源。还是拿iOS来类比。iOS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闭源造成的使用体验的统一,同时设计师从自己的判断出发针对易用性做的各种人性化设计,使得对智能手机不太娴熟的用户也可以轻易使用。伊斯兰教其实也是这样。

伊斯兰教宣布,它的理论来源就是来自穆罕默德的言行,除此以外均不承认,其他教义很难影响到伊斯兰的原则,这就实现了彻底的闭源。除此之外,不像其他宗教可以使用各民族语言,虽然《古兰经》有各种语言译本,但在清真寺里只能使用阿拉伯语来做宗教语言,所以伊斯兰化的话,就会多少有点阿拉伯化,再加上只要是信徒就是平等的兄弟的理念,这样就为遍布世界各地的信徒提供了统一的用户体验。此外,伊斯兰教对信众的从生到死的生活准则都做了规定,这样只要当上信徒后,不管是在北非沙漠还是东南亚海岛,每日的生活和遇到的各种情况就都有同样的规章可循,每天有很多时间都要围绕着自己的信仰运行,所以不管是什么民族,皈依了伊斯兰,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都会趋同。

伊斯兰系统的高明,从它的流布历史可以说明。欧洲有一种说法是伊斯兰教因征服而传播,这是有误导性的。虽然伊斯兰教传行天下,开始相当程度上无法离开平行进行的征服行动。但是阿拉伯征服者最原始的作战目标,并不是借由武力来树立伊兰教信仰,而是为了获得战利品。因为阿拉伯帝国里对穆斯林的税收很低,而对其他教徒税收高,所以执政者根本没有动力去劝人入教。除了早期的中东地区,伊斯兰流传到其他地区基本上是和平的。中亚边境上的突厥人,是自己接受了伊斯兰教后才进入阿拉伯帝国,从此成为伊斯兰最忠实的战士。印度次大陆的穆斯林,除了中亚移居来的征服者,很大比例是当地那些在印度的种性制度下受压迫的人们为了提高社会地位而加入伊斯兰的。更典型的例子是东南亚的马来半岛和印尼。伊斯兰在那里传开的时代,和西方航海者到达的时间其实差不多。但是由于伊斯兰教的特性更适合他们的社会,东南亚人反而在西方大举入侵的大航海时代接受了伊斯兰。

08-09年,很多中国女生第一次用的智能手机都是iPhone,因为这款手机很容易上手,不像当时其他诺基亚或HTC手机一样要自己琢磨好久。同样,除了中东地区,伊斯兰流传的地方,皈依者都不是从所谓的其他高级宗教改宗来的,而是原来处在精神荒原中的部落民。因为伊斯兰教义的简洁性,和信仰生活的详细规定,那些中亚、北非或东南亚的部落民加入伊斯兰后,马上就可以像模像样地进入比较文明的社会模式,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精神上很大的提升。(反过来,这也是伊斯兰教对类似汉族这种已经有丰富传统的民族毫无吸引力的原因之一)。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考虑周全的用户体验吧。

那么,这个中世纪的完美系统,是怎么在近代失落的呢?

事实上,西欧文明的崛起,是人类史上的特别现象。所以不仅仅是伊斯兰文明,儒家、印度教、东正教文明也都受到同等的冲击。但是,只有伊斯兰适应冲击的纪录特别差。儒家文明虽然也有过挣扎的痛苦,但算是已经走在现代化的道理了。印度教或佛教国家也没有伊斯兰国家那么痛苦。

伊斯兰在近代的失落,正是由于它在中世纪的成功。进化论上有句格言:‘最大的失败莫过于成功’。一个生物如果完全适应它的环境,一个动物如果把它的全部能力和精力都集中使用在眼前的某一件事,它就不可能再有力量去对付任何突然发生的变化。

伊斯兰作为完美的封闭系统,先天地带来了两个特点,第一就是细节和主题难以区分,改变细枝末节和改变整个程序一样要经过困难的流程。而如果源代码已经由创始人在1000多年前锁死了,那改变的可能性简直就是抓头发把自己提离地面。

在穆罕默德去世之后,伊斯兰教书记员全都着手狂热地收录他的言论和轶事,直到与他同时代的最后一人去世为止,然后就整理成圣训来指导一代代穆斯林的生活。这中间会有一些由于穆罕默德作为普通人的好恶带来的各种瑕疵。比如,穆罕默德在处理一位意志坚强的老妇所提出的诉讼遭到困难之后,他一时冲动,宣告老妇都不能进天堂,因为天堂是宁静的处所。后来,他后悔不该作这样的断言。然而时至今日,在老妇是否有灵魂这一点上,伊兰教各宗派教义仍不一致。(林顿《文化树》)

所以要做个好穆斯林,就要在每次引进任何新做法时都斟酌再三是否违背无所不在的教义,那就很难试错了。说起和西方接触学习的话,那么比起东亚国家,奧斯曼土耳其在地理上离西欧近得多了,但是,经过几百年的点滴学习,土耳其人还是沦为“西亚病夫”,最后只好认识到他们采取的学习措施“每一次都太少而且太晚了”。只有在凯末尔的极度西方化政策下,土耳其人才多少摆脱了这个怪圈。而从1920年来过去了一百年,好像穆斯林世界里好像也还是只有土耳其勉强可以算是现代化的国家。

其次,当时的进步现在可能就成为落后。我们现在觉得伊斯兰是压迫妇女的,但是在创立之时并不如此。圣律允许伊斯兰教妇女有着某些权利,譬如财产事务方务方面的权益,这可是同时代的欧洲和其他地方妇女所未享有的。但是,在妇女普遍受教育和工作的当代,这些千年前的详细规定就变成了束缚。其他宗教为什么没有这种问题?因为它们的创始人没有空讲这么详细的问题:)

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对谁都是很痛苦的,要放弃很多传统,改变很多想法。可是,如果在你信仰的宗教的圣书里,对你的各种尝试已经明确地说,不行,不行,那么怎么一步步开始呢?

那么,有没可能穆斯林慢慢地选择像其他宗教的信徒一样,皈依到更自由化的宗教,或者干脆彻底世俗化远离宗教呢?很难很难。这就涉及到伊斯兰在用户粘性上的优点。

如果我们把宗教看成像操作系统一样,有争夺用户的本能。那么,不管好不好用或者对用户是不是最佳选择,只要用户多,这个操作系统就是成功的。

逻辑上说,宗教信徒人数的增减取决于几个条件。如果信徒生养的儿女众多,子女也都能成为虔诚的信徒,或是让其他宗教教徒或本来不信教的人信仰自己的宗教,信徒的数目就会增加。如果没有新信徒加入,或是徒改信其他宗教,信徒的数目就会减少。据演化学家威尔逊的研究,一个宗教能够成功吸引众多信徒,与其宣扬的教义是否脱离现实无关,而是那样的教义与宗教实践能否激发信徒投入、生育下一代、拉拢其他宗教的人或不信教的人,以及能否建构一个功能健全的社群。

伊斯兰教既是信仰,又是律法,为人类制定了从生到死的生活准则。在这个体系下,每个人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会花费在宗教上。这样的话,只要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绝无可能去信仰其他宗教。而如果成年后想要离开这个宗教,不说遇到暴力因素,也意味着要背弃自己的家庭和全部社会关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选择。

同样以iOS为例。苹果设备只能用iOS,没法刷机到其他类型的系统。如果你不想在使用iOS,除非把现在手里iPhone换掉。如果你还有其他iPAD设备,又有大量照片已经在iCloud里了,就很难下决心脱离iOS系统了。但是你如果是用安卓设备的话,那就可以不时刷到其他系统试试,选择可能性就多了。

而如果是伊斯兰内部的自由化运动呢?如果我们记得我党党内历次斗争的话,就会认识到,在这类认为世界上有唯一真理在握的思想体系里,“左比右好”都是个固定规则,选择表现得更激进更正统肯定更安全。大众往往会被激进的一小伙人绑架,而不是去听自由化人士慢慢说理。就连个iOS,不是也经常有果粉引用乔布斯,坚持iOS7之前拟物化的设计风格么?设想一下,乔布斯要是手痒生前写个苹果十条,把他的偏好规定为才是纯正的苹果风格,那库克现在早被骂死了。

那么,伊斯兰世界就没法改变了么?不然。伊斯兰现在最大的软肋,就是威尔逊总结的最后一点:这个宗教能否建构一个功能健全的社群。

什么时候果粉们会不得不放弃iOS呢?假如虽然这个系统用得顺手,但是已经过时,没法使用社会主流的应用,那么iOS就像前几年的黑莓一样,自然会被抛弃。

伊斯兰这个操作系统,其实已经出了几百年问题。但是,如果不是凑巧伊斯兰国家有不少都有这种丰富的石油资源(不只是海湾国家和两伊,尼日利亚和印尼也依赖这种自然资源),那么,伊斯兰世界的发展水平,就要比我们如今看到的远远低得多了。而且由于西方世界在过去一百年走向自由和开发,反而使得其实除了不要命外没有什么实际战斗力的伊斯兰恐怖分子可以潜入西方领土,制造类似911和查理报社这样的杀害平民事件。

作家奈保尔在他写于1979年的游记《信徒的国度》里无情地断言,伊斯兰国家已经失败并将继续失败。他描述道,伊斯兰世界“感知到周围笼罩着另外一种新颖而强大的文明,一种他们无法支配的文明。他们只能不断排斥抗拒,同时,又深深依赖着这种文明。”何谓依赖?“巴基斯坦人感情上拒斥西方和西方人所倡导的普世文明。西方文明动摇国本,威胁社会秩序。偏偏西方文明同时又不可或缺,因为巴基斯坦需要西方人的机械、商品、医药、战斗机、移民侨胞的汇款,以及有望治疗缺钙的美国医院和能够提供大众传播硕士学位的美国大学。”这样一来,就伊斯兰整个团体而言,“意即整个团体将沦为寄生虫。寄生,却自居为主人,这就是虚伪。”虚伪何以见得?“激进派的毛拉,大限将至就飞到波士顿治病;伊朗宗教领袖霍梅尼誓言“横扫全世界所有国家,百战百胜”,使用的是法国造的战斗机……层层堆叠的虚伪,难道不是来自文明本身的缺陷?"

这种寄生和虚伪最典型的视觉例子,是已经成为圣战者标志的AK47步枪,这可是完全没有一点伊斯兰色彩的现代工业制品,60年前就出现的俄国工业制品。而且这种相对简单的制品他们也是进口过来的,而不是自己制造的。更有甚者,为什么圣战者偏爱AK47呢?这里面有难以启齿的技术上的弱点。

美军在2010年准备把伊拉克政府军的武器由AK47换成M16,发现伊拉克士兵很难接受。M16是比AK47要准确和精密,这样一来,M16就需要比较精细的保养,这种并不复杂的要求对于伊拉克士兵来说就是个大负担。而且,M16设计中的使用方法,是良好训练的士兵进行准确点射,而伊拉克士兵已经习惯了使用AK47来不经瞄准地四处扫射,M16可不适合这种扫射类的使用。但是,仔细想想,作为现代专业军人,连好好保养和准确使用自己的工具都勉为其难,这是有多可悲。而恐怖分子对AK47的偏爱,也正说明说明了他们技术上的无能。

现在喧嚣一时的伊斯兰国ISIS呢?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分析。他们的资金来源,要么来自海湾地区金主,要么来自自己占据油井的收益(归根结底都是由于有西方这个能源市场),要么就是通过抢劫和勒索这种盗匪手段。他们的武器来源就是缴获的政府军的美制武器。而宣传手段呢?就是西方发明的各种社交网络,并且在上面招揽那些在西方的福利制度下衣食无忧但是无法融入社会的移民后裔来当圣战者。这其实也是一种寄生基础上的恐怖组织,细思令人爆笑。

当然也不用太吐槽伊斯兰国家。他们之所以过渡得这么辛苦,反而也是因为他们的条件不够恶劣。100多年前,我们也是遇到了这个坎。当时义和团乞灵于各种古老神明,杀害境内的外国非武装平民和外交官,执政者还向多国宣战,跟现在的原教旨主义者有什么差别。只是当时我们处在一个更残酷的世界,遇到了八国联军的血腥反击,大师兄们四散奔逃。所以全民族痛定思痛,意识到改造传统文化,追随德先生和赛先生,是古老文明的唯一出路。

从这点来说,伊斯兰的困境是特殊的,又不是特殊的。他们的特殊性在于宗教的闭源性确实给他们的转向制造了更多困难。而拥有石油资源,理论上给了他们很宝贵的缓冲空间,实际上又冲淡了他们的危机感和紧迫感。

这些年的伊斯兰恐怖主义的猖獗,反而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了整个伊斯兰文明的危机感的加深。齐泽克在查理报社的恐怖事件后写的文章指出:”如果今天所谓的原教旨主义者真的相信他们找到了步向真理的道路,那么为何他们还会感受到来自不信教者的威胁,为何他们还嫉妒这些不信教者?相比真正的原教旨主义者,恐怖主义的原教旨主义者总是深深地受到困扰的、受到迷惑的、和对不信教者的罪恶的生活着迷的。所以,恐怖分子的激情强度见证了真正的信心的缺席。原教旨主义者的问题,不是所谓他们比我们低劣的问题,而是他们暗地里认为自身比我们低劣。”

可见,即使是最狂热的伊斯兰信徒,也认识到了自己所在的社会操作系统的巨大缺陷。正如如一位神经症患者的感叹“生活真可怕,生活是那么地充满现实!”他们要么闭上眼睛不看现实,要么就迁怒于现实。可是,随着生活情况的不断恶化,那么,当不了鸵鸟的伊斯兰世界,要如何面对现实呢?

再啰嗦一下,就宗教来说,最大的问题是是不能和科学一样。科学是要有可证伪性,宗教则一定要有不可证伪性。比如上帝和天堂的存在,自然是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的。但是,伊斯兰教把自己也承认是凡人的一千多年前的穆罕默德捧到了绝对正确的位置,和不断变迁的现实比照下必然会出现很多错误,这是不可避免的,可以说是伊斯兰操作系统的原始bug.按照汤因比的说法,这种以人为神,不仅在逻辑上是错误的,在道德上也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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