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英国对其英镑货币体制进行了一次改革。改革前,英国基本的货币单位英镑(pound)、先令(shilling) 和便士(penny)的换算关系为:1英镑=20先令=240便士,改革后,先令单位被取消,英镑和便士的换算关系也变成了1:100。可能很少有人意识到,这次改革终结了一个通行了上千年的古老经济传统。正像今天承载着呼啸的列车的铁轨轨距或许来源于2000年前艾米利亚大道上的马车车辙,这个看似平常的货币兑换等式直接把旧世界同新世界联系起来,涵盖了多样的欧洲历史。
罗马时代的起源
谈欧洲,就不能不言必称希腊罗马,公元前23年,罗马帝国的奠基人奥古斯都颁布法令,将罗马的货币体系加以规范,规定罗马主要的三种金属货币间按1奥里斯(aureus)金币=25迪纳厄斯银币(denarius)=400阿斯铜币(as)兑换。这个比值关系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这不是奥古斯都的一时兴起,而是对罗马铸币历史传统和现状的继承与规范。
阿斯起初本是重1罗马磅(libra,合12盎司uncia,约328克)的青铜币(应该叫铜饼了),长期以来一直是罗马城邦共和国的标准货币,《十二铜表法》中关于犯罪的罚金都是用这个单位来计算的。但这么大的铜家伙日常使用起来太麻烦了,因此自出现之日起,阿斯币就不断在缩水,最终缩到只有2盎司。与此同时,罗马正在一步步扩张,与外界交流日益频繁,铜币不再能满足需要,布匿战争的胜利更是使罗马获得了数万塔兰特(talentum,古典世界通用的重量单位,相当于100罗马磅)白银的战争赔款。于是罗马人从公元前268年开始,参考古希腊著名的德拉克玛币(drachma)铸造自己的银币迪纳厄斯,迪纳厄斯币重约4.5克,即大约1/72罗马磅,迪纳厄斯的意思是“十”,表示其相当于缩水后的十个阿斯的价值,和第纳厄斯一起出现的还有一种小额白银辅币塞斯特斯(sestertius,意思是2 ½,也就是2.5个阿斯,1/4迪纳厄斯)。不过,银币被引入日常生活后引起铜币的进一步贬值,很快迪纳厄斯就名不副实,可以兑换16到17个阿斯了。
最早的罗马阿斯铜币及复原图,硬币的两边分别是双面神雅努斯和战舰的船首
尼禄皇帝发行的阿斯币,帝国时代的阿斯改用红铜铸造,重量已经大大减轻
罗马共和国时代的迪纳厄斯银币,正反面分别印着罗马女神的头像和胜利女神御马车的形象
皇帝维斯帕芗发行的迪纳厄斯银币皇帝维斯帕芗发行的迪纳厄斯银币
罗马帝国时代的硬币除了皇帝头像题材之外,还会印他们的家人。这枚银币上的是维斯帕芗的妻子,提图斯和图密善的母亲富尔维娅•多米提拉。金银币毕竟距离现代人的日常生活太远,这里不妨用当时的事例直观感受一下这些钱的实际价值:在共和国末期,罗马军团的普通士兵一年能拿到112.5迪纳厄斯的薪水,凯撒上台后,将这个标准翻了一倍,但这些钱不是全部都能拿到手,士兵必须为自己服役时的武器和食品埋单。平民的收入和士兵基本持平,税前日薪大致就在1个迪纳厄斯左右,而普通人一个月的口粮,花费4至5迪纳厄斯也就够了。军官的报酬则要丰厚许多:百夫长年薪3750迪纳厄斯,首席百夫长有15000迪纳厄斯。当上这样级别的军官,也就有希望从平民阶层跨入贵族行列了:奥古斯都的法令规定,骑士阶层至少有10万迪纳厄斯家产,元老则要25万。当然,和今天一样,对于大权在握的人,钱只是个数字,凯撒在公元前61年赴任西班牙行政长官前,曾因在罗马城欠下了800塔兰特(银)的巨额债务(576万迪纳厄斯!),幸而有巨富克拉苏为他作保才得以脱身,但一年后凯撒回来不但还清了债,还成了富翁;而克拉苏本人的财富据估计甚至高达7100塔兰特;即使是当时以清廉著称的西塞罗,在出任奇里乞亚行省的长官一年之后也赚到了55万迪纳厄斯。
罗马帝国的官方货币体系是建立起来了,但实际运作中,贵金属货币很难一直维持足值。统治者为了与民争利,要么悄悄减少铸币的重量,要么添加不值钱的金属以次充好,尼禄、塞维鲁、卡拉卡拉等皇帝都用这种办法缓解过自己的财政压力。更糟糕的是,在“三世纪危机”时代,罗马帝国陷入全面衰退,商品经济无法维持,成色好的货币都被贮藏起来,市面上流通的都是些价值已经一落千丈的劣币,甚至退化到以物易物的状态,奥古斯都规定的比价已经毫无意义。
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改革
公元284年,铁腕人物戴克里先登上罗马皇位,结束了“三世纪危机”。罗马帝国此时已经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战乱,百废待兴。戴克里先为了重振帝国,在各个领域都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政治上,他创立“四帝共治”,将庞大的帝国一分为四,以提高行政和军事效率;经济上,他颁布了限价法令,几乎将帝国市场上的所有商品和劳务工资按照质量划分为若干档次规定了价格上限,以遏制通货膨胀。遗憾的是,戴克里先的愿望虽然良好,手段却过于简单粗暴不切实际,无论是四帝共治还是限价法令都人亡政息,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不过,戴克里先为了与限价法令相适应而进行的货币改革倒是影响深远,启发了后来者在他开创的道路上继续前进。
为重振国家货币信用,戴克里先规定,用1/60罗马磅黄金铸造一种新的金币代替奥里斯,叫做苏勒德斯(solidus);君士坦丁一世上台后,将苏勒德斯略作贬值,定为1/72罗马磅,即4.48克。这种金币在帝国新都君士坦丁堡铸币厂生产,主要用于税收、国际贸易和其他外交大额支付。在不同时代,苏勒德斯金币也有着不同的叫法,如诺米斯玛(nomisma)、海佩伦(hyperperon)、珀佩(perper)、拜赞特(bezant)等等。几百年间,这种金币一直维持着足值,是拜占庭(东罗马)帝国的标准货币,也是整个地中海经济圈最具国际信誉的货币。
324年君士坦丁一世发行的苏勒德斯币
拜占庭皇帝尼基福鲁斯二世(912 - 969)发行的诺米斯玛币,nomisma就是希腊语“钱”
拜占庭帝国皇帝阿莱克修斯一世(1048 - 1118)发行的海佩伦币
hyperperon的意思是“超精制”, 寄托了阿莱克修斯一世企图重振颓势中的帝国,重塑货币信用的雄心壮志。海佩伦币的重量仍是标准苏勒德斯,碟形的形状反映出中后期拜占庭帝国货币的特色。
苏勒德斯金币与罗马旧迪纳厄斯银币都是1/72磅,重量介于人民币硬币5角和1元之间,显然古人也明白这个重量范围对于使用者最方便。由于希腊、罗马人崇尚12进制(可能与天文历法有关),他们也相信,金银之间存在着“天然的”兑换比例关系1:12,因此对于货币重量和价值,他们习惯以12的倍数进行分解。这一传统也对后世影响深远。
苏勒德斯的价值相当大,普通人一个月也未必能挣到一个,君士坦丁堡的铸币厂还生产两种小额金币作为辅币:塞米西斯(semissis,意思是1/2)重量和价值为苏勒德斯币的一半,特雷米西斯(tremissis,意思是1/3),又叫特雷斯(triens),苏勒德斯币的1/3。与此同时,随着西罗马的崩溃,接管了西欧的日耳曼人国家也以君士坦丁堡的皇帝的名义和头像仿制和发行自己的金币。起初,西欧的贵金属保有量还较为充裕,西欧出产的苏勒德斯质量几乎和君士坦丁堡的一样好,但西欧的经济条件毕竟与富裕的东方相去甚远,除了奴隶,根本没有像样的贸易商品产出,从东方购买的奢侈品又大大消耗了他们的黄金,因此法兰克人很快就陷入黄金不足的窘境,无力再大量铸造苏勒德斯,只能满足于发行量不断减少的特雷斯币,最终在8世纪,除拜占庭帝国治下的意大利和穆斯林的西班牙,西欧完全停止了金币的生产。
拜占庭皇帝安纳斯塔修斯一世(431 - 518)在君士坦丁堡发行的特雷米西斯
西哥特王国以安纳斯塔修斯一世皇帝的名义对特雷米西斯的仿制
法兰克人的公式
黄金既然逐渐枯竭,其在流通领域的主导地位自然要让位于白银,法兰克人在墨洛温王朝时代开始铸造一种新的迪纳厄斯银币。在罗马帝国末期,旧迪纳厄斯币经过多次贬值,已经退化成几乎不含银的劣质铜币,价值不足1/1000苏勒德斯,而这种新迪纳厄斯银币,虽然重量只有1.2-1.3克,但毕竟是货真价实的银币,在跌入谷底的黑暗时代里或可以勉为其难的担负起标准货币的使命。加洛林的“矮子”丕平和查理曼父子最终确定,新迪纳厄斯币由1/240磅白银铸造而成,这就是通行于整个中世纪的德涅尔币(denier)的词源和由来,英国的便士,德国的芬尼(pfennig)也正是这种银币在各地的异名。此后的5个多世纪里,它不仅仅是西欧的代表货币,也是唯一通用的货币。
查理曼发行的德涅尔币
新迪纳厄斯在样式和重量上基本就是西欧尚存为数不多的特雷斯金币(较之拜占庭标准已略有贬值)的银质翻版,根据金银1:12的“天然”兑价,不难得出这样的等式:1磅(银)=20特雷斯=240迪纳厄斯,另外,虽然在今天我们比照拜占庭帝国的金币标准,将西欧出土的小额金币称作特雷斯,但在当时,它们仍然名不副实的沿用着苏勒德斯的名称,构成了后来法国的“苏(sou)”,英国的“先令”等的词源;而拉丁语“磅”,也正是法国的“利弗尔(livre)”,意大利的“里拉(lira)”等标准货币单位的由来。自此,统治西欧近千年的货币换算标准关系建立了起来,在法国,它是1利弗尔=20苏=240德涅尔,在英国,它就是1镑=20先令=240便士。
需要注意的是,利弗尔(磅)虽然被用作最高级的货币计量单位,但在现实的流通中并没有如此重量级的金银铸币与之对应,只是纯粹用于记账而已。与之相似的还有马克(mark),这是个日耳曼的重量单位,2/3磅即8盎司,约合250克,因诺曼人在欧洲的扩张而普及。不难算出,1马克重量的白银可铸160个德涅尔,这也正是作为货币单位的马克所表示的价值。受罗马铸币传统影响的不仅是中世纪西欧,还有伊斯兰世界。在阿拉伯帝国,长期通行着两种货币,第纳尔(dinar)和迪尔汗(dirham)。第纳尔从词源上很明显来自迪纳厄斯,不过在阿拉伯语里已经没有了“十”的含义,而变成了单纯“钱”的意思,质地也不再是银,而是一种完全仿制苏勒德斯的金币,重4.25克,迪尔汗则是一种3克左右的银币,名字来源于希腊德拉克玛。两种铸币自倭马亚王朝阿卜杜勒•马利克哈里发时开始,在大马士革铸币厂制造,并随着8世纪阿拉伯海盗和商人的足迹进入欧洲。不过阿拉伯一直存在白银短缺的问题,金银比价甚至达到1:8,这样第纳尔和较轻的迪尔汗倒也维持在了1兑12的比例上,后来随着消耗,迪尔汗越做越小,两种铸币的对价也就1:15,1:20,1:22一步步跌落下去。
哈里发阿卜杜勒•马利克于回历75年(697年)在大马士革发行的金第纳尔
因为严格禁止偶像崇拜,伊斯兰世界的硬币往往没有人像,正反两面分别印着清真言和《古兰经》第112章
科尔多瓦埃米尔穆罕默德一世(823 – 886)铸造的银迪尔汗,文字与第纳尔完全一样
要估计这一时期各种货币的使用价值,就没罗马那么容易了,毕竟在这个时代,人们的日常生活已经和商品经济基本无缘,劳动者自给自足,连贵族也只能征收实物的租税和贡赋,只有实在难以自产的非日用商品才需要购买,而交易也多以物易物的形式。《加洛林萨里克法典》《利普里安法典》《阿尔弗烈德法典》等国王立法中,有着对盗窃各类财物的罚款和各阶层职业人员偿命金的详细规定或可参考,但它们彼此差异较大且因为具有惩罚性质,未必反映了真实的价格水平。只有从零星的交易记录中我们粗略估计:1个苏能买1只羊,猪稍贵几德涅尔,3-5个苏1头牛,13个苏买1匹驮马,战马则起码贵上5倍;1个苏还能买1摩底(modios,罗马容积单位,约17升)谷物。拜占庭帝国的文献记录丰富得多:在同时代的君士坦丁堡,1苏勒德斯(不要忘了这种金币比西欧同名金币重三倍)至少能买到12摩底的谷物,粮食价格比西欧便宜4倍以上,肉用牲畜价格与西欧基本持平,役用的牛马则要贵上两三倍。
查理曼曾明确规定,铸币是王室的特权,但在9世纪末,加洛林帝国在政治上陷入分裂,西欧再次进入混乱时代。帝国各地的命官伯爵不但摇身一变成了世袭的封建主,还或通过恩赐或通过篡夺取得了铸币权,这些土霸王随即开始发行缩了水的劣币:一方面是自己牟利的需要,另一方面,即使发行良币也会不可避免被外来的劣币套购走。而无力控制全国的皇帝和国王们只能一边努力重塑政治秩序,一边试图在货币战争中再建权威。也正是从这时开始,在谈到某种硬币时需要加上人名或产地,比如阿德莱德-奥托芬尼(奥托一世皇帝时期开始发行)、亨利便士(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发行)、普罗万德涅尔、巴黎德涅尔等等,以区别他们不同的成色和价值。
国王与银币
置身大陆混乱局势之外的英格兰政治碎化程度最低,无论是盎格鲁萨克森时代还是“诺曼征服”之后,国王一直都有能力管控全国的铸币厂,或许只有斯蒂芬和玛蒂尔达内战时期短暂除外,从而保证便士币的重量和含银量,英格兰货币也因此具有很高的国际声誉。与此相对,法国卡佩王朝早期的国王们政令不出法兰西岛,对整个王国内的铸币自然也没有多少发言权。教俗两界的封建领主们自行其是的铸造成色不同的德涅尔币,并让它们在经济竞争中自由成长,从而形成了多种有代表性的地区货币:借由开办有国际影响力的香槟集市,香槟伯爵在普罗万发行的普罗万德涅尔成为法国东部,甚至通行至尼德兰和意大利的货币;而法国国王在聚合领土,重建秩序的过程中推行的巴黎德涅尔,也成了法国北部大部分地区的通用铸币。
英国国王亨利二世发行的便士币
英国王室对铸币和货币进出口采取严格管控政策,英国的便士币在百余年间都不曾明显贬值。
中世纪的贸易线路中世纪的贸易线路
上图黑体字表示的四个城镇马恩河畔拉尼(Lagny-sur-Marne)、普罗万(Provins)、特鲁瓦(Troyes)和奥布河畔巴尔(Bar-sur-Aube)在12-14世纪每年六次轮流举办国际性的贸易集市,因四城都位于香槟伯爵领内,统称香槟集市。藉由集市的推广,普罗万德涅尔风行一时,特鲁瓦的度量衡标准更是沿用至今,构成了金衡制(Troy Weights)。
不过,最终成为法国国家货币的既不是普罗万也不是巴黎的德涅尔。1204年,腓力二世(奥古斯都)击败英国国王约翰,收回了诺曼底、安茹、曼恩等金雀花王朝在法国北部和西部的大片领地,并废除了当地的独立铸币权,将铸币厂归入王室的直接统辖之下。但是,腓力并未在这些地区强行推广他的巴黎德涅尔,而是沿用了当地的图尔德涅尔(denier Tournois),它由圣马丁修道院在图尔铸造,因币值较小但成色保持较好而受到使用者的偏爱,很快巴黎也开始仿制。13世纪末,法国国王腓力四世迎娶香槟女伯爵让娜,兼并了香槟伯国,从此普罗万也铸造起图尔德涅尔。与此同时,国王还颁布法律,让封建领主们保留铸币权的同时却限定“封建”的铸币只能在发行人的领地内使用,从而完全杜绝了其他铸币对图尔德涅尔的挑战。
法国国王路易九世发行的图尔德涅尔
当卡佩诸王努力在混乱中为法国建立一种全国货币体系时,当金雀花王朝重新确立起英国货币在重量和质量上的保证时,神圣罗马帝国却展现出一幅完全不同的图景:在10到11世纪的法兰克尼亚、萨克森王朝的后加洛林时代,帝国的政治碎化程度并不严重,没有出现法国那样明显的封建混乱,货币上也继续沿用着加洛林的体系,除一些大的神职人员(如科隆的大主教)以他们自己的名义铸造过银币之外,绝大多数货币都是皇帝直接或者授权发行的。但从萨里安王朝到12、13世纪,也正是皇帝与罗马教廷激烈斗争的两个多世纪里,原有货币体系逐渐瓦解,铸币权几乎完全落入诸侯们的手中。自此帝国的货币以易北河为界大致可分为两个类型,帝国西部的莱茵兰、洛林、法兰克尼亚、施瓦本以及巴伐利亚这些在经济和政治形态上更加“西欧”的地区继续发行着普通的德涅尔(芬尼)币;而东部沿波罗的海伸展的经济欠发达地区则铸造着一种像纸一样薄的芬尼币,它们比普通德涅尔轻得多,价值也非常小。受它的影响,匈牙利、波兰、西里西亚和波西米亚也铸造起这种劣质银币代替了原来较重的德涅尔。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帝国的货币种类繁多,层出不穷,但大多无足轻重,没有什么影响力。
尽管西欧诸王国和各地区在银币的铸造上有着如此大的差异,但我们一定不要认为这些货币在使用上也有着地域性,发行和流通毕竟是两个范畴。很少有统治者能杜绝自己的良币外流,或阻止外来的劣币渗透,当然,他们更不会拒绝推销自己的劣币,套购外国的良币。于是外国货币和本国货币的混合流通在欧洲各国都是普遍的规律。中世纪盛期的法国至少同时在使用近200种货币,而尼德兰、意大利这样商贸繁荣的地方,货币种类可以高达400种以上。这些重量不一,价值混乱的银币,还有毫无广泛信誉可言,仅限地方使用的小额青铜辅币,再加上更为普遍的以物易物,构成了中世纪普通人生活的支付方式。
除了货币种类和价值的混乱,国王们还要面对货币贬值的问题。一方面,中世纪盛期以来,随着各国的政治秩序重建,西欧经济也走向了复兴,贵金属的供应量在不断提高,以英国为例,在诺曼征服时,全国货币总量据估算不会超过4万磅,13世纪初则增加到了25万磅,爱德华一世时有60万镑,14世纪初的爱德华二世时达到了中世纪的巅峰110万镑。白银的供应比人口增长快得多,人均占有量自然大大提高,通货膨胀也就产生了。
另一方面,劣币驱逐良币效应始终存在。在中世纪的法律中,铸造或输入劣币属于和杀人、抢劫、强奸等刑事犯罪同样严重的“大罪(felony)”类别,英国甚至将之归为更严重的叛国罪,违者直接阉割、处死,并没收财产,但仍不断有人前赴后继。另外,金属货币在使用中也会不断自然磨损,据说每十年就会减少2%,大约每半个世纪,硬币的磨损就已经到了必须改铸的程度。在改铸时,如果一定维持之前足值良币的重量和成色,国王就必须贴补进大量的白银,这种赔本买卖难以长久维持,只能往里掺不值钱的铜,因此每次改铸就带来了成色的下降。
就像诸多罗马皇帝前辈一样,中世纪的国王也会为了自己的经济利益,恶意将货币贬值。比如13世纪末,法国国王“美男子”腓力四世为了度过财政危机,不断减少自己发行的德涅尔币的含银量:最早等于1/240利弗尔的德涅尔币在1290年减到1/260利弗尔,1295年1/300利弗尔,1301年只有1/400利弗尔了,造成了严重的通货膨胀。
法国国王腓力四世(1268 - 1314)
腓力四世的父亲腓力三世在阿拉贡堪称灾难的军事冒险,以及腓力四世本人与英国的长期战争和对佛兰德斯叛乱的镇压,给法国带来了空前的财政压力,使他不得不动起了很多歪脑筋。既然西欧的银币种类如此之多,还在不断贬值,价值难以稳定,金币在现实中又极为罕见,这时1:20:240的货币换算标准还有什么意义呢?答案就是记账。虽然现实中价值仍然等于1/20磅银的金币和1/240磅银的银币已经不存在了,但在财政和商业领域,这种想象中的磅、先令和便士帮助人们把种类繁多的金属蹦子折合成统一的计量单位,各种经济活动也就有了可参照的价值尺度和衡量标准。比如法国的记账货币以最初的标准图尔德涅尔为基础,20倍即1图尔苏,240倍即1图尔利弗尔。
在当时,如果不征收特别税,英格兰王室的年收入大约只有2万磅而已,法国国王的领地大得多,收入也更可观,正常岁入可达25万利弗尔。1192年,英国国王“狮心”理查一世在十字军回程途中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六世俘虏,被迫支付了15万马克的赎金,也就是10万磅,这样的巨款不得不向国内各阶层额外摊派,用了两年时间才得以筹措。50年后,法国国王路易九世(圣路易)在埃及被俘时,随即便支付了20万利弗尔赎金,全是上好的拜赞特金币(欧洲人此时把来自东罗马和伊斯兰国家的金币都叫拜赞特),赎回全部被俘的法国将士一共花去80万拜赞特,而圣路易的这次十字军之征总共花费了逾150万利弗尔之巨,可见当时法国经济实力之强。
理查一世缴纳了相当于英国王室5年收入的赎金,并向皇帝宣誓效忠
路易九世在埃及被俘,掌握埃及实权的马穆鲁克领袖拜巴尔要求50万利弗尔的赎金,经讨价还价减到40万。通过圣殿骑士团先期支付了一半之后,路易被释放。此后四年,他一直留在圣地,协调东方十字军国家的关系,整备城防,筹措另一半赎金。抛开这些与普通人无缘的天文数字,中世纪盛期一个农民服一天劳役的折算工资大约1便士,城市普通工人的日收入也与此相当,为国王打仗的步兵日工资2便士,骑兵6便士,而如果小偷盗窃了12便士以上,就犯了“大罪”,会被车裂或绞死。占有一个标准份地的农民(30英亩,属于农民中的“贵族”)年收入在1到2磅之间,一个农奴若想获得自由,至少要交给领主3到5磅现金,有的地方甚至要20磅,对他们来说这无疑需要积攒一辈子。在英国,一个骑士领大约600英亩,年入20到40磅,只有这个收入才能达到法律规定的最低标准,维持骑士作为一个军事单位和特权阶层的开销;而在欧洲大陆,骑士领地平均在1500英亩以上,收入自然更加丰厚,装备水平也会更好。
大额铸币与西欧的崛起
从13世纪开始,欧洲白银的开采量大幅度增长,弗赖堡、弗里萨赫、伊格劳、伊格莱西亚斯和库特纳霍拉的银矿相继而出,轮流占据着欧洲银产量的优势地位。随之而来的是,经商的意大利人发现只使用便士或德涅尔币越来越困难了:一方面经济的蓬勃发展,贵金属供应量的增加带来价格的普遍上涨,即使是足值货币购买力也在不断下降;另一方面,德涅尔币的成色却每况愈下,“标准”的德涅尔理论上应该含银1.2到1.4克,而13世纪意大利最好的德涅尔含银量也仅有0.25克,绝大部分都已经是铜。两相作用导致实际支付中的硬币数量空前膨胀,极为不便,大额交易只能使用贵重的香料做货款,或是以马克为单位重量的银锭或银条,1个银条相当于2400多个德涅尔(还记得加洛林时代1马克=160德涅尔的标准吗?)。
德国南部、波西米亚和匈牙利生产的银条,在13世纪被用作大额支付的手段
率先对货币体系做出变革的是威尼斯,1202年,威尼斯承接了为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将士进行海上运输的业务,十字军为此支付了51000马克白银给威尼斯。威尼斯政府得到这一大笔白银后,自然要拿来来支付造船厂工人工资,采购战备物资,雇佣水手,但银条的价值太大,德涅尔又太小,迫切需要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货币。于是总督恩里科•丹多洛(Enrico Dandolo)的主持下威尼斯开始铸造大面额的银币,即格罗索币(grosso,以其他语言中的发音也有译作格罗斯、格罗申、格罗特等),又叫玛塔潘币(matapan),合24个德涅尔。
威尼斯总督恩里科•丹多洛(1107 – 1205)
恩里科•丹多洛以85岁高龄登上威尼斯总督之位,在他的策划下,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将枪口转向拜占庭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成了威尼斯扩张势力,掠夺财富的工具。威尼斯用充足的金银货币打造了辉煌的商业帝国。
威尼斯1275年发行的格罗索币
威尼斯格罗索的图案一面是王座上的基督耶稣,另一面是威尼斯主保圣人圣马可为总督加冕。铸造格罗索币的风气很快蔓延开来,不仅是意大利,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各国也开始铸造自己的大额银币。格罗索的字面意思是“大”,它2.2克的分量和0.96以上的含银量的确比西欧有史以来铸造的任何银币都大,但欧洲人普遍还觉得不满意,面对上涨的物价,他们还需要更“大”。于是4克左右,是先前格罗索币两倍重量的大格罗索银币应运而生,并成为主流。
在欧洲东部,发行量最大的是波希米亚的布拉格格罗索,它重约3. 8克,价值12芬尼,在库特纳霍拉银矿铸造,不仅在欧洲通用,对德意志和中欧的货币体系产生重大影响,还随着海外的威尼斯商人在东方贸易路线上流通。欧洲西部,路易九世和安茹的查理在1266年前后也分别开始在图尔和普罗旺斯的造币厂铸造格罗索,这种叫做图尔格罗斯(gros tournois)的银币重4.22克,它的价值正好等于12图尔德涅尔,也就是记账货币中的1图尔苏:苏这个单位在欧洲终于又重新有了实体。
路易九世在1266年发行的图尔格罗索
图尔格罗索的图案设计与图尔德涅尔类似。路易九世的弟弟安茹的查理获得西西里王位之后,在意大利也开始仿制这种银币。
格罗索主要用于普通人生活中的大额支付,比如工资、地租,购买相对昂贵的商品,解决了由于货币贬值或物价上涨而使德涅尔金额太小造成的不便。但如果用于国家财政和国际贸易的支付,它还是太小了。于是在格罗索诞生不久之后,金币也重新登上了西欧的经济舞台。
虽然自8世纪以来,西欧的经济生活中黄金越来越罕见,但在意大利南部和西班牙这样一些与东方联系密切的地方,黄金并没有停止流通,拜占庭和阿拉伯帝国的金币在地中海贸易的大额支付中仍然扮演着重要角色。不过,进入中世纪盛期之后,阿拉伯、拜占庭国势相继转衰,苏勒德斯和第纳尔金币急剧贬值,失去了国际硬通货的功能。与此相对,欧洲却在日益强大,十字军和商人们现在不但可以凭借军事和经济实力,去东方把黄金掠夺过来,而且能打破东方穆斯林对非洲黄金北上贸易线路的垄断,直接在北非海岸获得大量西非出产黄金。
1231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在西西里的墨西拿和布林迪西铸币厂发行了著名的奥古斯都金币,重达5.3克,含金量85%,但由于价值过大,华而不实而随着皇帝的去世人亡政息。1252年,热那亚和佛罗伦萨都开始铸造重3.5克左右的金币,分别名为热诺维诺(genovino)和弗罗林(florin)。1284年,威尼斯开始发行杜卡特金币(ducat),它与热诺维诺和弗罗林等值,也是足金铸造。接下来的一百年里,随着威尼斯海洋帝国的扩张,杜卡特成为整个中东的主要贸易货币,如马穆鲁克统治下的埃及、叙利亚、小亚细亚的土耳其酋长国、希腊及爱琴海沿岸的基督教国家。整个地中海东部都仿铸这种硬币,杜卡特甚至沿着贸易路线一直流通到远至南印度的地方。而弗罗林通过南欧日益重要的贸易线路扩散到西欧和北欧,并被广为仿铸,成为后来大多数欧洲金币的原型。由此在欧洲、地中海世界,形成了弗罗林、杜卡特二分天下的国际金币格局。
兼任西西里国王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发行的奥古斯都币
皇帝侧身像、帝国之鹰和1/4盎司的重量都显示腓特烈二世在刻意模仿罗马帝国时代的金币。
从上到下分别是:热那亚的热诺维诺,佛罗伦萨的弗罗林和威尼斯的杜卡特
热诺维诺的正面图案象征热那亚城堡;弗罗林的两面分别是市徽百合花和主保圣人施洗约翰;杜卡特的设计则与威尼斯格罗索基本相同,只是坐着的耶稣变成了站着。弗罗林、杜卡特价值上都相当于20个格罗索,正好是贬值的记账货币1里拉(利弗尔)的价值,因此1利弗尔=20苏=240德涅尔的等式此时有了新的货币对应:1磅银成了1弗罗林金币,早已不存在的苏勒德斯金币被格罗索银币代替了。
13世纪后半期到14世纪中叶不足100年的时间里,金币迅速改变了欧洲商业的面貌,银条从国际贸易、政府交易和土地买卖等领域逐渐退出,用胡椒来支付货款的方式再也看不到了。从前,基督教欧洲、伊斯兰北非和黎凡特之间尽管贸易量很大,而且很早就有了货币兑换商、商业代理人等金融服务,但以信用工具为主的银行业却几乎没有什么发展,除了贸易的不平衡,这还与三个地区金银比价之间的巨大差异有关。金币在欧洲的普及逐步平衡了这一矛盾,人们便越来越频繁的在各商业网点之间使用债券、汇票、转账等金融工具完成交易,避免了现金交易的危险与不便,商业革命与金币就这样相伴而行。
中世纪的尾声,国家金币
在13世纪,西欧各国曾尝试发行自己的金币,比如英国亨利三世1257年发行的金便士,法国路易九世在1266年和腓力四世在1303年分别发行的埃居币(écu)。但国王们大都将这些金币都用作捐献或馈赠的礼品,铸造量不大,也丝毫不考虑市场接受能力,因此都无一例外的失败了。一直到14世纪,继弗罗林、杜卡特这些国际金币风行很久之后,较为成功的国家金币才逐渐出现。
路易九世1266年发行的最早的埃居
埃居écu一词源于拉丁语scutum,意思是盾牌,得名于金币上法国王室的盾形纹章。西班牙、葡萄牙的埃斯库多(escudo)和意大利的斯库多(scudo)金币都来源于此。1337年,英法百年战争爆发,为了扩充战备,收买盟友,法国国王腓力六世和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都大肆撒钱,唯恐在金币外交上落后。法国自腓力四世时代开始,大规模的用银币换购意大利的金币,因此具有丰沛的黄金储备。就在战争开始的那一年,腓力六世发行了一种新埃居币,重4.53克,含金量0.75,价值1图尔利弗尔。这种金币在此后两年间一共铸造了多达150万枚。爱德华三世没有法国人的财大气粗,只能举债。他从佛罗伦萨的巴尔迪和佩鲁齐两家银行借到了175万弗罗林,其中很大一部分运到了佛兰德的瓦朗谢纳,用作给尼德兰统治者们的政治津贴。佛兰德、布拉邦、埃诺和康布雷等尼德兰邦国也正是在此时开始模仿大规模输入的埃居或弗罗林,铸造起自己的金币。
腓力六世1337年铸造的“王座埃居”( écu a la chaise)
王座埃居是腓力四世埃居币的翻版,但减轻了几乎一半的重量,受到广泛的欢迎。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巴伐利亚人”路易四世也是爱德华三世的弗罗林贿赂的对象,1339年,他用这些钱在法兰克福的帝国铸币厂开始铸造金币。随后,以莱茵区选帝侯(美因茨、科隆和特里尔大主教及莱茵行宫伯爵)为代表的帝国诸侯们纷纷效仿。最终在1354年,为了回报选侯们的支持,皇帝查理四世批准了他们的铸币权,并通过协议将他们仿造的弗罗林的标准统一起来,统称莱茵盾,简称盾(gulden,又译作古尔登)。1盾重3.54克,含金量0.98,与佛罗伦萨的弗罗林相同。
美因茨大主教拿骚的约翰发行于1400年的莱茵盾
1342年和1346年,欧洲最大的两家银行佩鲁齐和巴尔迪银行相继破产,原因之一就是爱德华三世拖欠巨额贷款造成的周转不灵。但此时赖了账的爱德华三世却在英格兰开始铸造著名的贵族金币(noble),这种金币很大,重约8克,价值6先令8便士,相当于半马克和1/3磅(英国没有经历银币的大幅贬值,因此此时磅已经比大陆的利弗尔大得多了)。贵族币反过来也影响了法国的金币,1356年,法国国王“好人”约翰二世在普瓦提埃战役中被英军俘虏,押往伦敦。英国人要求法国支付400万埃居的巨额赎金才肯释放国王。此刻,灰头土脸的法国王室的财政状况已今非昔比,不得不召开三级会议募集资金。1360年,历尽艰难之后,摄政太子查理(后来的查理五世)将征收的税款铸成名为“自由”(franc)的新币用于缴纳赎金,以期盼父亲的归来。这种金币重3.89克,参考自英国贵族币的一半,而自由币的音译就是“法郎”。
1344年爱德华三世发行的贵族金币
1356年9月19日法国国王约翰二世和儿子安茹的路易在普瓦提埃战役中被英国的黑太子俘虏
发行于1360年的“自由”金币法郎,也有传说法郎之名来源于“法兰克人的国王”
此时法国已经流通了多年重量价值相仿的埃居金币,经历了数次铸造,不断调整重量和含金量之后,在1385年,国王查理六世规定,1法郎合20苏,即1利弗尔,1埃居稍多,合22苏6德涅尔。自由币此后再未重铸,但法郎作为利弗尔的代称一直流传了下来,直到法国大革命。金币埃居则持续铸造、使用了到路易十四时代,与它同时代诞生的英国贵族币,也如影随形的延续到17世纪的斯图亚特王朝。
讲到这里,中世纪货币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了,但货币的历史并不会停止。14后半期至15世纪中叶是欧洲陷入低潮的时代,农业危机、战争和黑死病让经济一蹶不振,各国都不同程度的遭遇了银根过紧的困难,造币厂几十年都无活可干,纷纷关门歇业,形形色色每况愈下的劣币让货币史乏善可陈。然而,就像困难不期而至,转机也突然到来:15世纪60年代,首先是阿尔卑斯和厄尔士山脉一系列新银矿被发现,与此同时,新的采矿和冶金技术使原本已告枯竭的旧银矿重新生机焕发。更令人瞩目的是,一个原本在中世纪货币舞台上默默无闻的边陲小国,突然从烟波浩渺无人涉足的大洋上凯旋而归,从非洲和更遥远的东方带回了足以改变欧洲经济版图的黄金和香料。
价格革命的时代到来了。
原文链接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