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3日星期四

“汉奸”这个词是怎么来的?

最近在中国出现一个特别的名词 ──“精日”,我一看到这个名词时就想到了“汉奸”。查了一些新闻后,觉得在政治语言的光谱上,“精日”一词的内涵近似现在“汉奸”的定义与用法。[1]

不过,当笔者追溯“汉奸”一词的历史来源后,发现事实上“汉奸”本来并不带有民族主义意涵。究竟,“汉奸”这个词怎么来的?又怎么变化到今天的使用方式呢?

起源

这与近代中国最主要的两个历史因素有关:第一是中国最后的王朝非为汉王朝,第二是中国近代所面临的历史处境。

“汉奸”一词之所以诞生,前提是要当“汉”被独立成一个民族,才有可能出现。不过,这在过去“多重型天下”的中华王朝里面没有出现过,只有强调民族区隔、采取“多元型天下”的征服王朝,如五胡北朝、契丹的辽、女真的金、蒙古的元,才会以文化、地缘因素区分汉与非汉各种族群的作法。[2] 其中,清朝是最明显且严格地使用这个具有民族界限的划分。

在清朝初年,“汉人”与“满人”彼此是不同且对立的。但是“汉人中的恶人”=“汉奸”这个词汇,没有被当时的中国统治者的清王朝使用,是因为满汉利益不同,汉人与满人的忠与奸,两者标准不同,所以对清朝而言,没有使用的理由。

然而,在清朝在中国西南推动改土归流时,这个词汇终于登场了。为什么?

因为在处理西南问题时,清王朝与汉人(包含汉人流官)的利益终于走向一致。

康雍乾时代,满汉已从初期的高度对立,逐渐转为利益一致,王朝统治的安稳与否,已经成为满汉之间的共识。然而,西南的苗人遭到当地土官残酷剥削,屡屡引发动乱。经过调查后发现,这些土官身后有着逃至该地、隐藏在土官背后的汉人,他们与土官勾结剥削苗民,才引发动荡不安。

因此,雍正及其官员就称这些汉人为“汉奸”,意思就是指上述破坏者,并决心贯彻解决这个问题的“改土归流”。(值得一提的是,在台湾番界走私贸易的汉人,也会被清朝官员以“汉奸”称呼。)

但是清朝使用这个词汇,以及施行“改土归流”政策于满汉以外的民族,其背后正是要告诉汉人:清朝是中华王朝,且与汉人利益与共,因此,反对清朝政策的汉人,就是损害汉人利益的坏人,帮助清朝就是帮助汉人自己,“王朝利益=汉人利益”。

此后,“汉奸”这个词汇随着清朝平定西南边疆战事时,使用频率暴增。


原文来自福建布政使高山〈台郡民番现在应行、应禁事宜〉奏文,照片摄自柯志明《番头家:清代台湾族群政治与熟番地权》(台北:中研院社会所,2001),页380。

质变

然而,从鸦片战争后,“汉奸”一词代表的意义开始转变。随着外国的侵略,“汉奸”的内涵超越了原本使用的范围,指称的对象变成了“帮助外国侵略中国之中国人”。这个时候,汉人仍然与清朝站在一起,例如在义和团事件期间,反对进攻外国使馆的满人大臣联元,就曾被冠上“满族汉奸”的名号而差点遭到杀害。

但是,最巨大的变化则是在二十世纪初,当时革命派为了打倒清朝因而开始重新定义“汉奸”一词。

为了否定清朝统治中国的正当性,并让更多人接受自己的主张,革命派再度将满汉拉高到极端对立的层次,并以近代“民族”的观点重新定义满汉两族,从而否定彼此的关係。革命派认定两族之间是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两者之间不可能有共同利益,因此不能共存于一国。因此,汉族必须要推翻清朝、消灭满人,建立汉族的国家“中国”,更主张杀尽那些主张与“满族”合作或在清朝任官的汉人。

同时,革命派否决“清王朝与汉人利益一致”的说法,也可以使自身避免被清朝指为危害朝廷的“汉奸”标签,赢得更多支持。

那么,革命派用来改造“汉奸”的理论武器,是什么呢?又是从哪里来的?

以日本为师

事实上,革命派师法的是日本“单一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理论。

日本在翻译 nation 一词时,曾因政治斗争和找不到对应的词汇,在“英美法”与“德国”的二个不同涵义上举棋不定。

当时的人将英美法这类将 nation 译为“国民”的国家,称为“国民国家(nation state)”。因为这三国是在建设近代主权国家过程中,同时创造了认同政治共同体的“国家”和国民。而国家与国民互有权利义务,透过参与政治,使“国民”认同“国家”来形塑一体感,也因此“国民”不用是同一民族出身。例如,美国境内有诸多民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共同成为美国人,认同美国这个国家,同时,也不用要求必须是某个民族(例如盎格鲁萨克逊人),才能是美国人、美国国民。

然而,德国一开始并没有国家,只有文化上(没有明确主权疆界)的共同体“民族(nation)”。而德国的出现,是先有了共同文化、血缘与共同种族的日耳曼民族,才有了日耳曼民族的德国,才有日耳曼民族的德国国民,德国国民也必然会是日耳曼人。故称德国为“民族国家(nation state)”。

英美法最终走向“具有共同国民性的民族”,而德国走向“具有共同民族性的国民”。虽然都是民族国家,但因为历史发展的不同,造成 nation 的意义有了两种意义,才造成日本翻译 nation 意涵的困境。

德国透过建立拥有共同语言、宗教、文化和历史起源的民族,进而创立起明确领土疆界的近代国家,并用以对抗欧陆强权的发展模式,对于当时面临西方列强的进逼危机、需要动员人民的日本而言,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因此,接续本居宣长等德川时代国粹学者的论述,日本国粹学者采纳德国模式,创造出对日本“单一民族”国家的解释并成为主流思想。

国粹学者强调日本独特的“国粹(民族性,nationality)”,日本国民具有别于他国的共同历史文化传统,而日本国正是以共同的历史文化基础、由有共同的民族性所建立起来的政治共同体。

正因为日本国“民”是由有着同样血缘、文化、历史、独特民族性的“大和民族”结合而成,由大和民族这个优秀的“民族”组成了日本这个最优秀的“国家”,这样的国家需要由最优秀的民族一起来保卫。这个观念就是国粹学者的看法,因此,他们也被视作“大日本主义者”。

国粹学者将文化共同体和政治共同体两种不同的意涵合并,创造出“同一文化的民族是构成政治共同体之基础”,“一个同样血缘、种族、文化等构成的民族组成的国家,才是一个最优秀的国家”这样的概念,灌注于“民族”一词中,形成了“单一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模型。

换句话说,先组成同样历史文化、种族、血缘的文化共同体大和民族,这个民族再建造出政治共同体日本国。因此,日本国民必然且一定都是大和民族,因为其他民族跟大和民族不是同种族,也没有一样的历史文化、国民性、种族与血缘,其他民族会破坏国家整体的认同感、独特感与团结,因此,唯有大和民族这样族国一体,才是最好的民族国家形式。

在中国人大量赴日留学的当时,正是国粹派的“单一民族主义”盛行之时,其中许多人更与国粹学者有直接的接触。因此,以日本为学习典范的中国,所学到的概念就是和製汉语的“民族”,认为在建立现代国家时,人们若要做同一个政治共同体“国家”的“国民”,就必须同时是同一个文化共同体“民族”的一份子。要先建立起同一个民族,才能建造一个现代国家。

这个概念也被当时留日的中国思想家与留学生所吸收,转化为中国民族主义的“内涵”,用以推动反满革命。他们主张建立只有“汉族=中华民族”的单一民族国家,带有强烈的大汉族中心色彩。

因此,当他们运用“单一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理论,从近代民族的角度重新定义、建构“汉族”和“满族”作为近代民族,并主张推翻异族统治,建立“汉族=中华民族”的“单一民族国家”──中国。从“单一民族国家”的角度出发,革命派透过建立民族国家主张的正当性,让汉族明白满族统治中国的非正当性,转而支持革命。

而“汉奸”一词,就在革命派以“大汉族中心”的中国民族主义改造下,成为革命派批评他们认为违反“汉族=中华民族=民族国家中国”利益者的抹黑词汇,用以攻击满族,以及支持清朝的汉族。

反思汉族中心论

在建立以“汉族”为主导的中华民国后,“汉奸”一词成为“中华民族的民族国家利益=汉族利益=所有人的利益”的汉族本位用法,转而用于那些在外国侵略时与国外合作的人们,成为中国民族主义者的语言工具。

但是对于其他少数民族来说,这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因为他们就不是汉族,不使用这种词语。

然而,因为没有分辨清楚“中华民族”跟“汉族”之间的关係,“大汉族沙文主义”逐步扩散至人们的思想,成为一种未经验证却被默认的事实。

回过头来说,本来不应该出现“汉奸”这种词汇的“多民族国家”中国,却因为历史因素,从清朝单纯的用法,到清末人们为了政治目的,从日本学习单一民族国家理论,把汉族等同于中华民族,然后又把中华民族等同于中国,所以认同中国就等同于认同中华民族,就等同于认同汉族,就应该变成汉族同路人。

这个民族汉化的理论与随之而来的政策,不仅改造了“汉奸”的内涵,也强势地以汉文化同化其他少数民族,彻底抹煞其他民族的存在。要求全部民族变成汉族,这不仅是中华民国时代引发民族冲突的一个原因,现今中共在新疆、西藏、蒙古等地的作法,走的正是这条路。

难道只有把民族与国家捆绑,走向认同“所有人都是同个民族,才能是同一个国家的国民”的做法吗?有学者认为,中国应该是要走向不同民族也都认同同一个“国家”,因为大家同样都是“国民”,这样才是对的。过去因挑错药方,才会出现这些不仅光怪陆离,甚至是导致现今民族冲突难解的现象。

结语

本文无意涉入近日“精日”一词的纷争。但是,透过考察汉奸的历史演变,用于政治斗争的词汇,往往也会因情境而产生变化。今日批判“精日”或许是一种类似欧洲批判新纳粹的行动,在现今足以同情地理解中国民族的伤痛。

然而,倘若日后“精日”意涵再度转化,成为当局或中国民族主义者攻击、箝制他者的用语时,除了显现中国民族主义背后巨大的集体与极权性格,连个人的精神自由都必须掌控外,不禁令人怀疑,操弄者背后有何居心?需要操弄民族主义走向极端,将自身的人民、外国作为敌人?而正如历史所显示的,极端民族主义,最终必然与世界为敌。


[1] 〈”精日分子”与在海外以身试法的人〉,BBC,20180310;〈陆精日分子引发论战 谁是败类吵成一片〉,中央社,20180310;〈中国反日潮再起 共青团澄清:爱看动漫不算精日〉,苹果日报,20180312;〈中国推烈士保护法 精日分子将受惩处〉,法广,20180425;〈中国拟立法打击“精日分子”,是否合情合理?〉,端传媒,20180426。

[2] 可参考笔者书评〈从天下王朝到民族国家,中国至今仍未完成的转型之路〉。
参考资料
王柯,〈“民族”,一个来自日本的误会──民族国家思想进入中国的历史考察〉,收于氏着《民族主义与近代中日关係:“民族国家”、“边疆”与历史认识》(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5),页 45-74。
王柯,〈“汉奸”考──一个“单一民族国家”的话语〉,收于氏着《消失的“国民”:近代中国的“民族”话语与少数民族的国家认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7),页 67-95。
王柯,《中国,从“天下”到民族国家(增订版)》,台北:政大出版社,2017。
于渊,〈专访王柯:极端的民族主义一定是与世界为敌〉,端传媒,2017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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