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7日星期日

怎样发明一道「中华传统美食」

潮汕砂锅粥,台湾手抓饼,四川水煮鱼,河南大盘鸡……这些红遍中国的「传统地方美食」,是怎样被迅速发明出来的?它们红遍中国的秘诀又是什么?

文/张蔓生

很少有潮汕人见了全国遍地开花的「正宗潮汕砂锅海鲜粥」不皱眉。看着熬得稀烂的米粥里加进了冷冻海鲜和大量味精,真正的潮汕人可能只会在心里吐槽:这是什么鬼?


潮汕并没有所谓「海鲜砂锅粥」——潮汕的「糜」(读如普通话的「梅」),烹饪工具并不限于砂锅,工序上是生米一次煮成,且要求米粒能个个分清。正宗的潮汕宵夜粥档,是白糜配海鲜、卤水、小菜,而非混煮在一起。

▍正宗潮汕宵夜

所谓熬一大锅粥,随时放海鲜烫熟的「海鲜生滚粥」,更像是广府特色,尤其粥的软烂质感,与潮汕的「糜」有显著的差异。

▍顺德生滚粥

不过,潮汕海鲜粥的成功并非随机。每道发明不久却能红遍中国的传统小吃,背后都有规律可循。

它们的发明者一定是有意或偶然的弄明白了一个根本问题:要让一种食物真正让广大群众知道、并长久地记住,该怎么办?

不正宗的地方特色何以红遍中国

「人们如何知道一个东西」——这事有个专有名词,叫「知识动力学」。

任何东西,都不会是从出现之日起就同时被所有人知道。知识的传播会通过一条复杂的路径。

有时候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条路径。比如说,梅毒在英国曾经被称作 French pox(法国痘),在法国叫做「那不勒斯病」,在俄国和部分德国叫做「波兰病」。这是 15 世纪末一场战争引发的传播路径。同样,在印度和美洲,梅毒曾叫做「欧洲病」;在中国叫做「广疮」,因为广州是重要的外贸城市。

▍德国文艺复兴艺术家丢勒 1496 年彩色版画作品《身患法国病的人》。患者是德国长枪雇佣兵的打扮,当时的梅毒尚在军中流行,病人的症状也恰是梅毒刚出现时的烈性症状,从头到脚生满脓包;另外两面纹章标明了发生的地点,神圣罗马帝国的纽伦堡——自 1495 年梅毒在那不勒斯爆发,仅仅过去一年,这种疾病就已经扩散到了中欧。

这个原理可以解释很多匪夷所思的现象。比如说,大陆人熟悉的「台湾手抓饼」,在台湾则被称为「北京/天津葱抓饼」。

这是因为,台湾的「外省人」先把北方葱油饼的口味和做法带到了台湾,一段时间之后,台湾人将手抓饼开发成新兴的小吃加盟模式,又被大陆的餐饮企业学了过去。


一种土生土长的美食,在它流行的地区一般是看不出这条路径。就像广州人吃点心、北京人吃炸酱面、上海人吃生煎,不需要任何额外的解释,传统和口味上的习惯,本身就是这些美食存在的理由。

但如果有人要生造一种美食,或者把一种本地美食搬运到其他地方,他就一定会遇到需要设计的「知识动力学」问题:先吸引哪一部分人?怎么获得全民的认可?怎样避免昙花一现?

很大程度上,这涉及一系列的取舍和平衡。一方面,对于某种地方传统的直接追溯,可以让这种新创的「传统美食」得到某种历史文化背景的支持。

另一方面,这种美食必须足够不正宗。保持绝对正宗,「知识动力学」会让美食的接受路径停留在同乡圈子里。只有口味足够普适、乃至本地人瞧不上,外地人才可能大规模进入市场。

在美国,没有「左宗棠鸡」的中餐馆,可能只有中国人去。在北京,开一家只有扁肉、芋饺和腊板鸭的真·沙县小吃,里面可能也只有慕名而来的福建人。

▍左宗棠鸡在美国被称为「世界知名的湖南菜」,在中国却很少有人听说。

本地人过多的特色食品店,容易让外地人产生少数群体的焦虑,降低外地人加盟的动力。不能太正宗,才有更广阔的市场。

这就是特色小吃的普遍规律。「山东」杂粮煎饼、「沙县」小吃、「重庆」鸡公煲、「杭州」小笼包,乃至日本「天津」饭、「新奥尔良」烤鸡翅,都是如此。

▍日本知名中华料理「天津饭」

「潮汕海鲜粥」就是这种不正宗的佼佼者。

上世纪 90 年代,一群落脚深圳的潮汕人,创造了第一批「潮汕海鲜粥」。广府的生滚海鲜、潮汕的调味方式、全国普遍使用的砂锅,让它保持了「潮汕感」与刻意不正宗之间的微妙平衡,在收获潮汕人民白眼的同时,迅速走红全国。

不过,潮汕砂锅粥的创造,多少搭了广东人喝粥习俗的便车。如果一道美食完全找不到既有传统为凭,又该怎么办呢?

如何发明一种「传统美食」

其实,从无到有「发明」一项传统绝不像你想的那么难。今天你所熟知的几乎每一种传统——从苏格兰花格呢「短裙」,到日本特色寿司卷,到春节的吃饺子贴对联——都经历了或多或少的「发明」过程。

甚至连耳熟能详的中国传统「八大菜系」,都是文革后才有的发明。

▍中国饮食史上,「菜系」的说法直至 1970 年代才出现,而「八大菜系」的说法,甚至要到 1990 年代才确定下来(参见大象公会往期文章《「八大菜系」的历史,比春晚长不了几年》)。

有一本书就叫做《传统的发明》。这本书说:将作为「传统」的一套东西,人为的和某个「历史意义重大的过去」关联起来,用旧形势来应对新形势,这就是传统的发明。

而在美食领域,或许是因为人们的健忘、口味的多变,「发明」传统异常简单。只要手段合理、措施得当,就算这个「传统」其实是新鲜事物,离你十万八千里,就算你也搞不清楚它的来历——没关系,一样可以。

比如说,「新疆大盘鸡」广为知名。但你听说过「河南大盘鸡」吗?


即使是在号称大盘鸡起源地的新疆沙湾县,「大盘鸡」的出现也不会早于 90 年代初。但如果到河南各市县走一圈,你会发现大盘鸡处处可见,甚至干脆叫「河南大盘鸡」。当地人没准会自豪地告诉你,河南才是大盘鸡的发源地。

事实上,新疆大盘鸡晚到 2005 年前后,才被河南遍布全国的务工大军传入老家。但很快,河南本地餐饮经营者就开始把大盘鸡包装成中原传统菜肴。

他们先是为大盘鸡编了个起源于清宫的传说:

▍原文出现了错别字,应为「柴窝堡」,新疆地名

之后,他们又把大盘鸡下面垫的细长的新疆拉条子,改成了扁宽的河南烩面、河北拽面,或者陕西裤带面。

但这些还不够。大盘鸡还是不够河南。

餐饮加盟商最聪明的举动,在于拉来了「炒鸡」这个词做媒。借着「炒鸡」,河南的大盘鸡俨然和焖炒鸡、熬炒鸡、沂蒙炒鸡、莱芜炒鸡这些中原传统菜肴有了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现在,就连在河南电视台的饮食节目上,大盘鸡都占据了一席之地。工商登记数据显示,全河南省有超过五千家大盘鸡饭店。与之比邻的河北、山东两省,则分别只有五百和二百家。

▍出现在电视节目中的大盘鸡商家

这就是「发明传统」的力量。一道本就算不上传统的美食,换了个完全陌生的土壤,经历了一套「发明」程序,就深深地扎进了当地的饮食传统,也让「发明」它的商人闷声发大财。

人们往往会记住那些拙劣的失败者,他们只会附会乾隆皇帝或慈禧太后。但真正的成功者已经自然的进入了传统,你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例如,四川的「张飞牛肉」,早已毫无争议的成了当地特产。为了让「张飞牛肉」看着更像真的三国风味,四川的这家食品企业特地将产业园区修建成了三国风格,还特地编了一段传说:


然而,这种牛肉获得这个名字是在 1985 年,仅因为一位厂长觉得保宁镇当地回民制作的牛肉干黑红黑红的,长得像张飞而已。

此外,也有主创不愿意,但人民愿意创造的传统,比如北京菜里加黄瓜的宫保鸡丁。

北京人一边大呼「加黄瓜不正宗」「绝不能叫『宫爆』鸡丁」,另一边又用实际行动给黄瓜和「宫爆」投票,使得不正宗的后者大为流行。

从文献来看,类似的做法最早出现在清代中期的淮扬菜里。淮扬版的鸡丁炒制之后要加入口感香脆的荸荠丁、笋丁;还要「炮炒」——也就是爆炒。

▍《随园食单》

▍《调鼎集》

同样是鸡胸肉,把这两种南方的「脆菜」换成北方特产黄瓜、花生,把酱油收锅换成黄酱收锅,就是鲁菜特色「酱爆鸡丁」。这道鸡丁先进入北京,远在宫保鸡丁之先。

北京正宗的宫保鸡丁,是由峨眉酒家等川菜馆在上世纪 50 年代带来的。但两者名称太过相似,只要宫保鸡丁和酱爆鸡丁被人们联想在一起,难保不沆瀣一气。

于是,当时的川菜馆采取了强调差异的策略,试图通过强化「宫保」二字,强调其「小荔枝口」「只见红油不见汁」的川菜传统。

但是,不沆瀣一气是不可能的,华北人民知道的「鸡丁」,就是要「爆」的,如今在北京,随便进一家饭店点「宫保鸡丁」,你依然有大概率看见黄瓜、花生、鸡丁、辣酱被炒在一起。


最后,即便你发明的「普通美食」看上去不够传统,也不被认可,但只要它能想办法能坚持一百年,甚至二三十年,仍可能变成当地人引以为豪的「传统美食」,永远福泽家族。

武汉「传统」热干面,由蔡明纬发明于 1920 年代。现在,蔡氏后人成了武汉热干面无可争议的巨头。

▍蔡明纬之子蔡汉文烹制热干面

广东「传统」肠粉,据称由广州的泮塘荷仙馆创立,出现时间不会早于抗日战争开始。现在,广东满街都是肠粉店。

河南「传统」烩面,虽然类似做法早已有之,但直到 1956 年公私合营,史上第一家烩面馆才由国家主导开张。如今,河南有超过一万家烩面馆。

川菜「传统」水煮鱼,实际创始不早于上世纪 80 年代,1981 年四川饮食业整理编写的《中国菜谱·四川》完全不见其踪影;1999 年餐饮业主杨战在北京开出第一家店,才正式定型。如今已经成为川菜的代表之一。


人们对传统的理解和记忆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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