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大饥荒不期而至。呼和浩特的居民生活受饥荒影响估计不算太重,因为人们还照常上班上学。虽饥肠难忍但马路上还没出现倒卧者,这与乌兰夫实事求是的政策不无关系。与我家一个院子的内蒙古医学院中医系,通告学生饭后不要上球场运动,只能卧床休息。令人难忘的是1959年秋季的一天,邻近的东瓦窑的菜地抓到一个偷南瓜的人。此人跪地求饶,说他是医学院中医系某系主任,实因孩子饥饿难忍才出此下策。由此可见,当时人们已处于饥难觅食的困境了。
那时,人们因为饥饿已经想尽了办法。野菜挖光了,人们开始捋树叶吃。一天,父亲也提回了一筐榆树叶,准备拌面蒸着吃。榆树叶吃前要用凉水长时间浸泡,否则苦涩的难以下咽。
只要是绿色植物,人们都要试试。有一种叫小球藻的代用品,黏糊糊的很难吃。估计只有点维生素,蛋白质及脂肪绝不会多。好多人因患浮肿病、青紫病而死去。我搞不清这算饿死呢还是病死?属正常死亡呢还是非正常死亡?
人的身体需要足够的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除了粮食,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榆树的树皮。因为里面含有少量的淀粉,所以才会蜂拥而上对其下手。当年人们说的吃树皮指的就是榆树皮,其他树皮通常都有毒,吃多了会死人的。
记得1960年秋季,父亲剥回了榆树皮。榆树皮有油性、黏性。用镰刀割断、剪碎后放在锅内炒。把水分炒干,然后用锤子捣。捣的过程中,含在木质部的淀粉就脱落下来了。吃时,有粮食的掺一点玉米面,没有粮食就不掺了。按照当时的感觉,味道还不是最差的,可以果腹于一时。那天,我也参与了锅炒、捣粉、过罗的全过程。
用纯榆皮面可以做面条,和润滑口。但韧性太强犹如皮条,不易消化,因此只能掺在面粉里吃。现在有的荞面饸饹馆为了筋道也要掺榆皮面;有些休闲食品也是用榆皮做成,比如“榆皮花生”。那时为剥榆树皮大打出手的事经常发生。
吃榆皮面挺耐饥,但吃多了,灾难就来了。拉不出屎,都撑在肚子里了。危急之时,只有相互用手掏。据说喝点麻油很见效,但那时,去哪找麻油?这种记忆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除非我死了。
呼市人都知道,剥榆树皮只能适可而止,剥一行留一行。不能全剥了,全剥了树就会死亡。还有呼市人不剥树皮的形成层。当你把树皮扒开,你会发现里边的木质部与外面的韧皮部之间有一层,这层在学术上称为“形成层”,就是植物的干细胞所在地。这层细胞往里边分化出木质部,往外分化出韧皮部。也就是说,这层才是活着的长树木的地方。看到这里,你就明白了:树干的形成层一旦被扒掉,第二年春天树就死掉了,断了指望。谁知道老天爷惩罚我们要到那一年?
当秋天来临的时候,树叶里的蛋白质逐步被分解成氨基酸。而长链的碳水化合物被分解成蔗糖,目的是这些氨基酸和蔗糖可以运输到根系。也有一部分运输到地表上面树干中的形成层。剩下的不能被分解的就是干树叶了,看上去薄薄的,因为大部分营养已经被转移了。
许多人只看到树干和树叶,看不到树根。其实树根的长度要比树干的高度长得多,三倍五倍都有,而且树叶里的营养在秋天大部分要转移到树根里。相对于树根来说,树干的形成层总量很小;而树根密密麻麻,你也看不到到底有多少根。把树根刨走一部分,第二年树干虽然不长了,但树叶茂盛,把光合作用的产物大部分用于弥补刨掉的树根。这样,第二年冬天,你照样可以去刨树根。春天一来,这些营养又被转移到上面去发芽长新枝条了。
在秋季,聪明的呼市人,会去刨榆树根的枝蔓,因为此时树的营养都在树根里。树根的皮很厚实,整个韧皮部都在土壤里,非常鲜嫩。尤其是离树干很远的年幼分支。
下面介绍刨树根的方法:用刨斧,在距离树干几米开外的地方挖树根,粗度不大于人的胳膊为宜。一旦把树根刨断,一定要“顺藤摸瓜”,直到把最远处的树根刨出来。断了的那截树根,长的可达十几米,你不刨出来就浪费在土里了。
榆树根的皮,如果急着吃,可用刀剁成短截,然后用铁锅焙干,上碾子轧。这样就可以把淀粉与韧皮部的木质分离。韧皮部的长纤维不能吃,只能用于烧火。
若不着急吃,可以静等晒干或风干(冬天主要是风干,冬天的空气相对湿度和绝对湿度都很低,树皮筒子经风一吹就干了)。然后,用石碾子反复轧,就把树皮里的面粉轧出来了,接着再过罗。此时的榆皮面里含有大量的蔗糖,比较甜。
再说一遍,大树的根系发达,很深很深的地方还有根系。所以,你挖的都是比较靠表土的地方的根,不会影响树干的存活。当然你如果故意想搞死树干,把大树底下的根也挖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树根是可以再生的,一些动物也一样。比如螃蟹,你把它的大腿掰下来,然后把螃蟹扔回大海,一年后新的大腿就长好了。但人就不行。要是行,很多男人会自己阉割,然后当太监。想想看,一年后新的长出来了,在宫廷里吃香喝辣,身边有佳丽三千,专门给皇帝戴绿帽子,那还了得!得挪被窝奖的杨振宁也肯定会在八十一岁的时候把老鸡剁掉,等八十二岁时新的长好了,那翁帆小妹妹还不得高兴死吗?
一九六零年,一个作家从北京坐火车,往南几百公里的树木棵棵裸露着白花花的树身,成为辛酸一景。
听说河南饿死三百万人,而内蒙古就没有饿死那么多。根本原因在于,他们吃树皮的方法不对。河南人把大树小树的皮剥的溜光,然后树就都死了,无异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不饿死等啥呢?
据说河南的榆树非常多,一人可以平均10棵。如果正确食用,仅凭根系的营养,完全可以渡过难关。
可惜没人教给河南人民正确的吃树皮方法。那时,中科院的科学家们也不知道都钻到哪里去了。
后记:
宋高宗建炎四年,金兵围攻徐州。史书上描写了徐州沦陷前夕的食物短缺程度:“城中绝粮,至食草木,有屑榆皮而食者。”(《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37)
南宋徐州军民吃榆皮比较有耐心,如前所述,他们先把榆皮磨成粉,这可就费工夫了。明朝徐光启《农政全书》记载了这种吃法:将榆树的嫩皮用锉刀锉碎,先晒干,再烘焙,等榆皮没有一点儿水分了,磨成粉,拌上糠皮和草粉,捏成窝头,上锅蒸熟。
清末郑观应编写救荒指南,还提到一种吃法:将榆树皮磨成粉以后,加水加盐加面粉,做成榆皮手擀面,用香油拌着吃。从口感上讲,也许这种吃法最科学,可惜它不现实———老百姓家里要是有面粉有香油,谁还傻乎乎地吃树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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