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疏狂老鬼
截止上个月我家小朋友的早教课终于全部上完了,接下来他就要去幼儿园接受教育了。教育真是个好东西,学校能提供人员和场地驯化孩子,好让这些小混蛋别可着家长往死里操磨。
我家小朋友大概八个月开始上早教课,总共上了两年多,你要问我值不值,单就早教课本身而言,当然不值。我觉得幼儿早教整体而言就是个骗钱的行业,上课的教师本科专业和幼儿教育基本八竿子打不着,机构内培训一段时间就直接上岗,而且大部分都很年轻,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所有的早教都打着亲子互动的招牌,要求家长陪同孩子一起上课,家长在课上得想尽办法安抚孩子,配合老师的节奏,配上不买账的孩子——基本是大部分——一节课上下来家长能被累死,让你搞不清楚到底是在培养孩子全方位的能力,还是仅仅在培养家长适应课程的能力,这些机构起不到任何托管孩子的作用,反而增加家长的负担。每节课上课的孩子大概在十个以内,教师一般只有一到两个,内容无非是各种游戏,这样一节课在成都的价格大概在两百块左右,购买课程一般得几十节起步,你找个专业的老师一对一的学习钢琴都要不了这个价钱。不管是孩子会爬了、会走了,还是开口说话了、能跟人互动了,早教机构宣称这些基本的人类技能习得都是早教课的功效,言外之意不去上早教课的孩子恐怕会发育成人以外的物种。
既然知道这个机构是骗钱的,为什么我还像个二百五一样带孩子上了两年多的早教课呢?说起来实属无奈。我家小朋友婴儿期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根本不用操心他清醒的时间怎么安排,但随着他行动能力增强,睡眠时间缩短,麻烦就跟着来了。如果我生活在大山里,我可以把这个像低空飞行器一样满地乱窜的孩子丢到院子里,让他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慢慢长大。但是我生活在都市里,出门只有连块石头都捡不着的硬化路面,草坪、花坛碰了就要罚款,还三天两头的雾霾,我能想到的适合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放电的最佳场所大概就是早教中心了,那里卫生过关,还有各种适合孩子的游乐设施。只要购买了早教机构的课程,就可以随时把早教中心当成游乐场玩,比起为了养孩子彻底变成山民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被早教机构骗钱是个相当明智的选择。
不过上早教机构并非一无是处,在这里你能接触到其他家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愿意或不得不接受两百块一节的早教课程。周末的时候会有很多父母专门带着孩子来上课,但是平时在早教中心带孩子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中老年女性,这些人中大部分是奶奶或外婆,一部分是保姆,别说父母了,连爷爷或外公这类退休老年男性都很少见。这些中老年女性遵照家长的意图带孩子在此接受“教育”,一部分人觉得有个让孩子放电的地方自己能轻松一会儿,但也有些人为了实现家长的教育意图相当辛苦。小朋友班上的一个小女孩儿家住在离早教中心大概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地方,为了上早教她的奶奶不得不带着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每周两次花三个小时在公交上。我问她奶奶怎么不打车,这位奶奶坚决地表示早教已经够贵的了,没办法接受来回几十块的路费。我问她怎么不选离家近点的地方,她说孩子的妈妈觉得这家早教中心最好。每节课老师都要委婉地提醒这位奶奶配合的方法不对,然而这位奶奶并不太理解早教课的意图——其实我也怀疑孩子的父母是不是理解,她在课上已经竭尽所能了。但她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发言权,老年妇女代表了落后的教育观念,她只配在父母的意图下完成带孩子做家务等琐事。带孩子跟教育孩子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代表了庸庸碌碌、跟社会脱节、一天到晚跟在孩子屁股后面的家庭妇女,后者则是对孩子放个屁都能起到教化作用的精英教育家。在这个社会人人都争当教育家,然而孩子长大过程中真正依靠的却是那些给他们洗脸喂饭擦屁股的“落后生产力”。
现在教育的成本越来越高,这不是单指投入高,主要是指回报率低。我姥姥成长在一个土改后一贫如洗的家庭里,她的父亲节衣缩食供她读完了小学六年级,就凭着小学六年级的毕业文凭,她十九岁当了国营饭店的会计,然后凭这份工资养活了三个孩子,还接济了自己的数个弟妹。我老爸是个农村长大的孩子,因为读了军校,得以在城里安家落户购房买车,还帮忙安置了自己的亲戚。但到了我儿子这一代,我根本不敢计算在他自立前要花多少教育经费,而且我从没想过以后能沾到他任何光,他能做到像我一样不啃老,我觉得他就是新时代的二十四孝了。现如今不管你让孩子受什么样的教育,都无法保证他未来一定有体面的生活,贫富差距在增大,所谓体面生活的门槛越来越高,即便从娘胎里就开始让孩子受教育,依旧无法缓解家长的焦虑,早教课程高昂的价格和家长的这种心理不无关系。但与此相对,育儿本身却在变得越来越廉价。不仅在一个家庭范围内,育儿是无偿的劳动,即便在全社会范围内,育儿的福利也越来越少。男性不享受产假,享受产假的女性受到职场的歧视,企业不愿为为人父母者提供便利,因为孩子拖累工作的职工理所应当失去工作机会,我们没有公立的保育系统,甚至公立的幼儿园也只有一部分孩子能上。父母为了支付高昂的教育经费不得不更努力地工作,这导致了亲子关系的疏离,虽然缺乏朝夕相处,但现代亲子关系有另一种明码标价的方式。早教班、培训班,益智玩具,亲子游戏,亲子阅读,亲子旅游等等等等,育儿专家宣称这些活动既能起到教育的目的,又能增进家庭感情,一个人无须将自己的生命浪费在无意义的家庭生活中,只要进行了这些现代的亲子活动,就能收获美满的家庭,然后你可以将节约下来的时间投入更积极的工作中,从而达到事业和家庭的双丰收。
在一个由资本和消费主导的世界里,一切事物或行为都可以被明码标价,包括人。能创造利润的就是好的,不能创造利润的就是坏的。人类各种复杂琐碎的感情包括人性都会阻碍利润,都是应该被摒弃的。这套功绩观念延伸到家庭生活中,塑造了现代的育儿观念。大部分的育儿工作是琐碎又没有意义的,一个积极有效率的现代人不应该去做这样的工作。所谓成功的现代父母每一个举动都应该充满意义和效率,他们给孩子吃的每一口食物都能给孩子提供助益大脑发育的营养,他们对孩子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塑造孩子的心灵,他们和孩子一起做的每一件事情都高效又充满意义。至于陪着孩子毫无意义地虚度时光,这种无法产生效益的行为应该由那些已经被社会淘汰、无法创造价值的老年妇女完成。翻翻现在的育儿书籍或者加v的育儿专家微博,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为育儿行为赋予意义——或称利润,投入产出越明确的理论就越受欢迎。还有一些理论用类似人性的东西粉饰自己,但归根结底还是在追求投入产出比。所有的玩乐都应该以学习为目的,漫无目的地瞎玩就是对人生的浪费,一个经常陪着孩子无所事事的家长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一些母婴产品或称育儿神器也是这样的套路,只要你买了这个产品就能获得听话的孩子和美满的家庭生活,这种明码标价的方式颇令现代人心安。这种对于亲子关系利润的追求催生了一个个庞大的产业,价格和外界强行赋予的意义代替了现实的家庭生活,无法定价的生活令现代人焦虑又困惑。
然而不管如何用价格去包装,育儿和家庭关系依旧不能完全套用资本社会的逻辑,无法产生利润的育儿生活和追求效益的资本社会产生了严重的冲突,这种冲突之下一方面生育意愿不断走低,另一方面家庭生活变得更加不幸,一个月入上万有车有房的家庭会因为一个孩子的出生分崩离析,家庭成员不再感受到任何幸福,这听上去像是个黑色幽默,却是我们每个人的真实生活。资本社会为了利益会进一步掩盖这种冲突,育儿理论和各路母婴产品让你相信,你的生活不幸都是因为你效率不高,你该做的就是进一步提升效率,包括个人的、家庭的以及孩子的。家庭生活越来越变得定式化,任何能体现人性复杂和弱点的家庭生活都会引发看客的怜悯和鄙视。但是孩子也随着社会的资本化变得资本化了吗?资本社会的孩子比原始部落里的孩子更加有效率吗?显然不是。孩子是无效率,无目的,无意义的,不管他出生在贝都因人的帐篷里还是曼哈顿公寓的名牌婴儿床上。
不管是祭司、水管工还是码农,都是随着社会生产力发展出现的工种,育儿却是从动物界到人类社会亘古存在的工作,就连蚂蚁都会照顾幼虫。传统上育儿是女性的工作,直到今天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依旧如此。育儿工作繁重又压力极大,孩子是一种非语言生物,养育者不是单纯依靠训练就能带好孩子,而是要花大量的时间去跟孩子接触,破解孩子的需求,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极强的沟通能力,同时要求养育者富有同情心,并且能够以更具弹性和灵活的方式对待生活,还能很好地管控自己的情绪。养育者并非一直是正确又富有效率的,他可能一直在犯错或是做无意义的工作,但这就是人类的真实生活,也是人与人关系的本来面貌。但不管一个养育者在育儿的过程中获得怎样的成长,都不会得到社会的认可,育儿是一项受人鄙视的工作。公司不愿意接收有全职育儿经历的人,保姆、幼师、护士、全职妈妈都是不受尊敬的职业,这种鄙视甚至会延续到中小学教师身上。这些传统上由女性从事的职业社会地位都不高,男性也往往不屑于进入这些职业领域,社会否认从事这些职业的人具有价值。虽然女性的就业范围在不断扩大,但这些照顾人的职业却鲜有男性进入,与之相应女性在职场中依旧面临无法突破的障碍。如果一个人因为工作蓬头垢面,这种蓬头垢面可以成为一种可供炫耀的勋章,标志这个人工作努力又上进,但如果一个人因为带孩子不修边幅,则会被社会鄙视,深陷家庭生活等同于堕落。所以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堕落”进家庭生活,越来越多的企业否认员工“堕落”的家庭生活,只有工作才是高尚的。
韩炳哲在他的书中提到,在一个功绩社会里,没有独裁政府对人的剥削,但人会对自我进行剥削,人会追求更高的效益,这种自我剥削隐藏在自由的面具之下,人反而成了自由的奴隶。现代社会人渴望过更高效的生活,却不知道什么是更好的生活。当一个社会在资本和利润的趋势下转动起来后,对自我的剥削会取代来自社会的剥削,将人卷入越来越疯狂的漩涡里。功利的育儿和疏离的家庭关系都是这种社会的产物,教育应当是养育的一部分,养育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工作的前提应该是承认人之为人,而不是唯利是图,然后将家庭也异化成社会大机器的一部分,造就更没有人性、更能生产利润的新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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