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亮走了。
世界各国媒体报道时，都称他为这场灾难的“吹哨人”，唯独在国内，网上有不少人说，李文亮既不是最早发现新冠肺炎的专家，也没有向媒体或者专业组织充分通报自己的发现，他只是在知道有不明传染病在医院流行后，在微信群里小范围提醒自己的亲朋好友注意，他的行为，算不上“吹哨人”。
他们认为，真正的吹哨人是张继先，她是湖北中西医结合医院呼吸科主任。张在12月下旬最早发现新冠肺炎的病例，并敏锐地意识到新冠肺炎与传统流感不同，12月27号， 她将自己的发现迅速汇报给了有关部门，是发现并报告疫情的第一人。
我的看法不同。
什么是“吹哨人”？
是指在重大事件中为了公众利益，披露政府或者其他社会组织隐瞒信息的人。张继先医生是了不起，但是她的行为，仅仅是遵循体制内的渠道，向上级汇报。这之后，有关部门对这一信息似乎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也没有按照法律规定向公众披露，但张继先除了向上级汇报外，从未向公众披露。
而吹哨人的核心，是要求信息披露指向公众，媒体或者维护公众利益的专业机构，因为它的目的，是在明知决策之舟驶向冰山时，通过公众或者其他参与渠道及时修订目标。按照这个标准，张继先虽然配得上政府的那份奖励，但并不合适被称之为“吹哨人”。
从去年12月底到今年1月初，大量不明病毒性肺炎患者涌向武汉市众多三甲医院，这些患者有着相似的病症，以及相当高比例的危重率。继张继先之后，众多一线医务人员也都迅速将这些信息及时汇报给了武汉市卫建委，但是，这些信息依然没有得到重视，公众仍然蒙在鼓里。
我们来看看李文亮。
12月30号，在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工作的李文亮医生，得知有危险的传染病在医院蔓延，在微信同学群里说，“华南市场确诊了七例SARS"，并让各位同学提醒家人亲人注意，这不就是“吹哨”么？
当然，和当年蒋彦勇直接接受外媒采访揭露政府瞒报SARS疫情相比，他没有那么勇敢和决绝，收到他提醒的人也非常有限。但你想，他不是权威，只是一个34岁的眼科小大夫，这不很正常么？他的提醒更像是一个普通人，凭着专业直觉向自己的邻居打声招呼，顺便告诉大家天冷了要加件衣服。
看李文亮的微博，他是一个爱旅游，爱美食，爱生活的年轻人，喜欢看电影，还多少有些文艺，明明去培训，还发条微博说自己要去拯救地球。他关注投资，也许还买过一点股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承平时代，有几个人想当英雄？多数人不过是朝九晚五，勤勤恳恳，赚钱养家。闲暇时看看微信，发发微博，这就是李文亮的日常。一位普通的凡人，一位恪守专业，不忍看到病毒威胁自己亲友，轻声提醒讲了几句真话的凡人。
其实大多数影响历史的“英雄”，都是在适当的时机，作出适当举动的普通人。比如谭秦东，比如李文亮。他们的行为都没什么石破天惊，不过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举动。因缘际会，却被推上了历史舞台，被动的成为英雄。
李文亮的“哨声”没那么高昂，那么响亮，他提醒之后甚至还特别强调，让大家不要外传。但这哨声背后的利他与善良，和蒋彦勇医生一样，如霞光般闪亮。
可悲的是，就是这般小心翼翼的善良，在这个世界也没有容身之地。
他被叫到警察局，接受警察的训诫。政府事后说，警察的态度特别好，笑意盈盈地对李文亮说，你的行为已经违法，你已经严重扰乱了社会秩序。听明白了么？
我忽然想起那个关于厨师和猪的笑话。
春节要到了，厨师把猪叫到眼前，和蔼地说：“你想被烤着吃，还是被红烧？不要怕，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畅所欲言。”
猪瑟瑟发抖，说：“其实， 我并不想被吃。”
厨师笑了，说：“你看， 说着说着就跑题了。”
直到李文亮的提醒成真，武汉封城，他自己也被感染住院，也没有被平反。一直到死，李文亮身上还扣着一个“造谣”的帽子。
你们真的理解他的恐惧，忍心苛责他没有那么勇敢么？
为什么17年前蒋彦勇敢直接接受境外媒体采访曝光卫生部隐瞒疫情，而今李文亮们只敢在微信群里小声提醒亲友注意？该谴责的不是那些“你听明白了么”声音背后，那肆无忌惮的权力么？
当然，李文亮一夜照遍世界，引起微博有史以来最大的舆论共鸣，背后还有其他原因：
第一，这般导致湖北封城，全国封路，经济几近停摆的疫情灾难，明明众多医务人员在今年一月初就发现情况严重，到1月11号有数名医务人员聚集性感染住院，他们也遵循体制内的途径，多次汇报提醒，可整个防疫工作，为什么拖了将近一个月都没有做丝毫准备？
为什么人传人的证据如此确凿，有关部门却视而不见？
为什么明明传染人数每天在飙升，武汉市的三甲医院ICU迅速被占满，官方却用虛假数字告诉公众可防可控？
直到现在，我们依然看不到任何人出来为此负责，只看到部门之间的推诿，官员为自己的表现打80分。
为什么？到底哪出了问题？
李文亮，还有另外七位医生当时的哨声，为什么不但没有拯救武汉拯救我们大家，最后，却连他们自己都无法拯救？
到底是什么机制在发挥作用，如此蛮迂，如此轻率， 如此粗鲁？
第二、经年以来，舆论管制日趋收紧，微博随意删帖，微信随意封号，被删帖者无处申诉，处罚者不告知理由。更有甚者，警察直接上门，轻则训诫，重则拘留。人人自危，道路以目。
公众想知道，我们言论的边界到底在哪？是不是只要和最终呈现出来的事实有些许不同，就可以被警方随意训诫，甚至绳之以法？
是不是只要政府不高兴，那些不讨喜的真话，包括说真话的人，就可以无征兆消失？
法律到底能不能维护公民的言论自由，能不能限制政府权力？
这些问题别说答案，我们平时甚至连问都不敢问。
李文亮的死，让公众蓄积已久的情绪如火山般爆发，一霎那，地动山摇。
有些人估计是吓坏了。
明明李文亮的心脏就已经停跳，公众已经哭声一片， 有关部门却掩耳盗铃般地秘不发丧，不停地折磨李文亮的遗体，假模假样地政策性抢救。
与此同时，微博不停地删帖，微博的热搜，从李文亮之死，换成了李文亮在抢救中。
李文亮这个爱讲真话的人，最后连告别都成了维稳的工具。
心脏已经停跳，身体已经冰冷，被切开气管插上人工肺的李文亮，冥冥中彷佛又听到了那个笑意盈盈的声音：
“不让你说的时候不许你说，不让你死的时候不许你死。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能做到么？”
“能。”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文亮。“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
说完最后一句话，吹哨人李文亮，就走了！
2020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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