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一场发生于 2016 年的对谈,主人公来自尼泊尔,是一名曾在美军驻阿富汗基地工作的后勤人员。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但他记录中的一些细节,为窥见美军今日在阿富汗失败匆忙撤离的原因提供了可贵的一手视角。
离开阿富汗后,Shiva 又辗转游历过许多国家,在印度开过餐馆,也在尼泊尔办过旅行社,与本文作者相识时,他正在加德满都尝试运营一家影视制作公司。五年来,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文作者上一次与 Shiva 的联系是在几个月前,那时他正因疫情原因困在卡塔尔,没有想到,仅仅几个月后,阿富汗已经不再是那个阿富汗……
以下为作者根据访谈内容整理出的第一人称视角口述:
我叫 Shiva Raila,今年 29 岁,出生在尼泊尔和中国西藏接壤的一个小城。一直和父母和哥哥生活在一起,直到 2003 年考上大学。
我搬到了首都加德满都,上午上课,下午在 UPS(注:世界最大的快递承运商和包裹运送公司,创立于美国西雅图)工作,晚上当家教。虽然当时尼泊尔是运输中转的重要国家,物流行业非常吃香,但我在 UPS 的日子并不开心,主要是和同事志不同道不合。他们关心的都是怎么让老板开心,怎么升职加薪之类的,我感觉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在学校,我也没觉得学到了多少知识,我们那个大学是公立的,老师也不怎么关心学生。于是大二那年,我就辍学了。我妈到现在都还希望我能大学毕业。
拿着 30 天的旅行签证,我去了迪拜。一方面是为了赚钱,另一方面也因为年轻想到外面闯一闯。就在签证快到期的时候,我在科威特食品公司(注:Kuwait Food,在中东与北非地区特许经营肯德基、星期五餐厅、必胜客等)找到了一份工作 —— 做汉堡。虽然不是很喜欢,但至少不用打道回府了。
在快餐店里,我必须接受早中晚各种排班,而且经常调换,每天都处于一种忙乱的状态。就这样,我在迪拜做了 11 个月的汉堡,我现在看到汉堡就想吐。
我也不喜欢迪拜这个城市,除了钱什么也没有,让人感觉不真实。
接着我去了伊拉克。作为 KBR 的员工(注:KBR 是美军基地的军事承包商,提供食物、住所等一切生活服务),在伊拉克的美军军营为大兵们做饭。我爸爸当时也在伊拉克做合同工,我问过他那边的情况,但没有告诉他我也要去,否则他肯定不同意。
工作了半年后,美国政府把原先给 KBR 的独家合同又分给了其他两个公司,导致 KBR 大量裁员,我就回到了尼泊尔。
但是我一心想去战区,希望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情,于是我开始关注几大美国军事承包商的网站,看他们什么时候招人,终于机会来了,我去了阿富汗,现在想起来,当时真是年轻无畏,现在我肯定不会这么做了。
在阿富汗南部的美军军营,我工作了两年半。
在美军营地过感恩节 / 受访者提供
由于之前的工作经验,这次我做了库存监督员,手下有十几个人,主要负责控制餐饮成本,每月挣 1200 美金。营地里的所有食物都是从美国空运过来的,你在美国能买到的,在军营里都有,可想而知光在这上面美国就花了多少钱。不过和每年 7 个亿美金的投入相比,应该算凤毛麟角。
按规定,每个美国士兵一天的伙食预算是 15 美金,后来又提高到 19 美金。为了达到这个要求,我的上司要求把龙虾从每周一次改为每天一次!每天都吃龙虾,这在我看来简直是疯了。但是没办法,必须要完成 19 美金的任务啊!
美国人爱吃牛排,我们每周一次,规定每人只能拿一块。但是还是有人吃完再来。有一次,一个一看就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端着盘子走过来,他说,每次他拿着这个盘子都觉得是最后一餐了。我当时听完心里一紧。自此之后,只要上司不说,我都不会阻止他们多拿食物了。
营地里不比战场上那般枪林弹雨,我记得最害怕的一次经历就是一伙武装分子闯入了军营,于是所有人都不能出来,我在狭窄的集装箱里过了三四天。
不过对我们来说,危险不仅来自武装分子,也来自那些美国大兵。有一个来自波斯尼亚的工人,在搜查时他本来应该双手举过头顶,他却紧张得插了兜,结果被以为是要掏武器,被一枪打在了腿上,好在后来送去抢救,脱险了。
虽然美国政府对阿富汗战争有着冠冕堂皇的说辞 —— 反恐,但是和士兵们聊起这场战争的原因,我听到最多的就是 “I don't know”。这些士兵给人的感觉也并不好战,他们大多是少数族裔,之前的生活都不尽如人意,来到阿富汗不是为了美国绿卡就是为了钱。
然而这里就像一个监狱,时时上演着生命的渺小和脆弱:每天都来吃饭的士兵突然有一天看不见了,前一天还四肢健全的人第二天就没了双腿…… 到最后,所有人都发现钱不再重要了。
在军营里,我认识了世界各地的人,印度、斯里兰卡、孟加拉、巴基斯坦,乌干达…… 多元文化让我学会了不把任何事情一般化,不把自己的经验视为理所当然。
我的上司中有美国人也有英国人,我也感受到了英美价值观的不同。美国人比较重视平等,我有什么问题都能和上司交流,当然他听不听是另一回事。但我的英国上司身上还是带有明显的殖民主义倾向。有一次,工人们将货物装进货柜后我就让他们去休息了。英国人就过来问我,为什么他们大白天都去休息啊。我说因为工作做完了。他看了看货柜说,你可以再让他们将东西从这个柜子换到那个柜子啊。我一听这不是明摆着看员工休息不顺眼,故意找事吗?于是我对他说:先生,你只在这里待几个月就走,而我却要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工作,如果我按照您说的做,那以后我的员工都不会配合我工作了。
在上司眼里,我不是那么 “听话” 的下属,因此好几次有晋升的机会,但都没能成功。
与同事的合影(最右为 Shiva)/ 受访者提供
在尼泊尔,一些宗教导师经常告诉我们要了解自己,但在战区的经历让我明白,不仅要了解自己,也要了解对方,包括当地的文化,否则无法打胜仗。
美军有一个习惯,换下一个营地前要把之前营地的一切全部烧掉。他们不管里面有什么,一把火就解决问题了。有一次当地人清扫烧过的营地时,发现他们的古兰经也被焚了。美军绝对不是有意的,在美国你烧美国国旗都没事,但是他们不知道古兰经在伊斯兰世界的神圣地位,这引发了当地人和美军的大规模冲突。
军营里有警报长鸣的时候,但更多的时间却被无聊空虚占据。我们被规定不能出军营半步,以前生活中的我总是很忙,忙着工作,忙着会友,但是在阿富汗我有大块大块的时间必须要和自己独处,听自己的内心独白。两年多我看完了 600 多部电影和书,比我之前二十多年加起来都多。
我每天都给家里打电话,虽然有假期可以回去,但是我知道自己一旦离开,肯定没有胆量再回来了。现在想想自己曾经不停歇地工作了九百多天,简直不敢相信。后来我离开军营,一方面是因为心理承受不了 —— 我开始动不动就发怒,脾气越来越暴躁。另一方面,我觉得美国人没有给当地带来任何好的改变,我为自己为其服务而感到内疚。
以前我是一个理想派,但是在战区我看到了一个现实的世界:比如 250 美金能雇到一个自杀式炸弹者!我也感谢这段经历让我在现在的生活中学会感恩。现在尼泊尔正处于能源危机之中,很多人抱怨印度的制裁,但我觉得只要人活着就再好不过了。遇到了烦恼,只要想到伊拉克、阿富汗那些处于战争中的人们,就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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