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无封禅书
==编者按==
随着几份通报的公布，大家关注的 “丰县女子生育八孩事件” 似乎已经退出舆论高地。
2月10日，继前面三封通报后，@徐州发布 再次公布了事件的调查处理情况：经有关部门对被锁女子及其 “家人”（母亲和同父异母的妹妹）进行DNA检验比对后，认定她就是这家人失散多年的女儿，即 “杨某侠就是小花梅”。
2月23日，江苏省委省政府调查组发布了关于该事件的第五份通报，通报对被锁女子的身份认定、身体状况和医治救助等情况进行了说明，并公布了对17名相关责任官员的处理决定。
该通报发出后，曾经的遗传学者、《知识分子》专栏作者商周发表《是什么改变了丰县被锁女子的容颜？| 观点》一文，表明自己认为通过DNA分析所得出的 “被锁女子杨某侠就是小花梅” 结论的可信度极高。文章发出后，有不少读者在后台留言讨论，其中不乏对文中某些观点的质疑声，本文作者就是其中之一，她读完文章后来信，指出商周《观点》一文中的不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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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商周，
您好。作为《知识分子》商周专栏的忠实读者，我认为2月28日刊登的《是什么改变了丰县被锁女子的容颜 | 观点》 一文有不妥之处（以下简称《观点》），存在错误引用或引用缺失以及错误解释公安部报告 [3,4]的问题。我并没有司法鉴定背景，只是和您一样关心此案，而且您作为作者，一定更多更仔细地查阅了相关资料，此次讨论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指正。
在讨论开始之前，我想提醒的是，解释江苏通告内容和解释公安部鉴定报告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目的和范畴，不应该混淆。《观点》一文数次根据通告来解读公安部报告，自然会得出和通告相同的结论。本次讨论范围仅限于目前已公布的司法鉴定报告（特别是公安部鉴定报告），并不涉及《观点》一文中关于被锁女子容颜改变部分的讨论。
下面我以公安部在此次事件中所出具的三份报告为依据，指出我认为您文章中的问题。
相关部门对被锁女子及其 “家人” 所做的DNA亲子鉴定结果 | 图源商周《观点》一文
1，公安部亲子鉴定报告
公安部董家10口的亲子鉴定报告目前并未公开， 江苏台相关节目画面中仅披露徐州报告 [4]。《观点》报告截图2来源徐州报告并非公安部报告，所以目前没有证据支持《观点》一文中的两个结论：“所有三次检测（徐州市公安机关、南京医科大学司法鉴定所、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 的结果都给出了一个结论：杨某侠和董某民是八个孩子的生物学父母。” 以及 “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进行的还有一项检测，即杨某侠与八个孩子的亲子关系的认定，而这样的掉包则无法在这项检测里也得出杨某侠是八个孩子生母的结论。”
2，公安部普杨亲子鉴定报告
这份公安部报告结尾并没有提供整体结论，报告包含单个样点结论（譬如，鉴定意见（图1）中#1，#9，#10 是三个不同单个样点和光某英亲权关系的三个单点结论；#8和#11是单个样点和光某英的两个单点亲权关系结论；#7则是迥然不同的单个样点和亲戚李某的一个单点亲权关系结论），不符合司法鉴定对污染样本的普遍鉴定要求（[8]中如8.4.2 对于结果不明确的样本以及混合样本中的少量成分，不需要补充测试；8.6 淘汰样本；8.7受害者比对样本；8.9 放弃的样本等）。《观点》一文的结论 ：“（公安部）检测结果表明普某玛是杨某侠、光某英的生母”，超出了公安部报告（单个样点结论）的范畴。（编者注：杨某侠即丰县被锁女子；普某玛为小花梅母亲，已去世；光某英为小花梅同母异父的妹妹）
图1 公安部普杨亲子鉴定报告
关于公安部这份报告， 我的疑问和看法如下：
1 公安部需要解释司法部对于污染样本的鉴定规范，并根据规范做出完整的鉴定意见。
2 公安部报告说亲戚查了4个人，这份报告鉴定意见中却只列举了一位高似然率的结果#7（李某）（编者注：似然率，在亲子鉴定中也称作累计亲权指数，根据目前国内的亲子鉴定标准，累计亲权指数大于10000即可以支持两人具有亲生血缘关系的判断。），与#8#9（光某英，杨某侠）还是不同遗物和不同附着物，其他3位亲戚的结果呢？丰县被锁女子和光某英有与#7附着物检测吗？结果如何？她和#1附着物的鉴定结果又是如何？如果已经进行了鉴定但是由于鉴定结果自相矛盾等原因所以报告不予体现，是否说明整体遗物DNA质量不高不能使用？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有DNA质量更可控和可信度更高的血液样本之间的亲缘分析结果（譬如司法部批准的适用于同母半同胞关系鉴定的“法医物证鉴定线粒体 DNA 检验” [6]），而是纠结于DNA质量可能并不高的的痕量DNA的比较？（编者注：痕量DNA比较即用所能提取到的极少的DNA样本进行检测和鉴定，如提取普某玛生前衣物上附着的DNA）
3 报告的鉴定意见部分可以看出亲戚和光某英是血液样本，丰县被锁女子的样本则未注明。公安部采样符合亲权鉴定技术规范采样要求 [5] 吗？
4 另外，关于通告的结果，一位建筑学背景的网友给出了逻辑缺陷的分析和其他可能性，也对司法部检验规范做了更加详细的引用，我认为是合理的。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查阅 [9]。
3，公安部母系遗传关系报告
这份公安部报告有两个问题：
1 缺乏证据样本（采样和检测样本均不包括杨某侠，仅包括亲戚沙、李、桑、李，下图1）；
2 结论部分（《观点》报告截图3，图2）不符合司法部的法医物证鉴定线粒体DNA检验规范（图3）和格式（图4）。司法部规范明确规定 [6,7]，应该 “根据检验结果撰写鉴定文书”（图4），这份报告的结论却是建立在另一份性质和来源不明的报告【2022】-133号（图2）的基础之上。在线粒体检测中，司法部规范规定，唯一能确定的是证据样本和对照样本的排除关系（三类：排除、不排除或不确定，图3），而这份报告在证据样本完全缺失的情况下，竟然做出了 “符合母系遗传关系” 的非常规性结论（图2）。
图1 公安部母系遗传关系报告
图2 公安部母系遗传关系报告
图3 司法部法医物证鉴定线粒体DNA检验规范
图4 司法部法医物证鉴定线粒体DNA检验规范
综上所述，我认为《观点》一文对公安部报告存在引用错误或缺失的问题，以及和江苏通告一样，对公安部的报告解读有误。《观点》一文结论：“三次检测也都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 或者 “三个单位通过DNA分析所得出的 ‘被锁女子杨某侠就是小花梅’ 的结论成立的可信度是极高的” 实属草率。作为大家信赖的知识分子作者，这种做法会产生严重误导。
很多人说有比DNA报告更重要的问题，譬如样本准确问题、买卖同罪问题，那我为什么纠结正确解读报告数据和报告结论的问题呢？因为首先我尊重公安部检验中心工作人员：虽然报告不尽规范，但我信赖工作人员在其出具的司法报告中对样本和原始检测结果的描述。第二，我认为在此次事件中，不只是坏人应该得到惩处，丰县被锁女子更需要有一个真实的身份来度过下半生。如果没有证据证明她是小花梅（而她也确实不是的话），我难以想象，她需要以小花梅的身份，继续过完可能还会受到各种伤害的余生。
更进一步，一个符合事实和严格司法鉴定程序的DNA鉴定报告，是对干扰调查及转移视线等严重公职违法行为的直接揭露，和今后严格执法的必不可少的重要起点。
当然，作为作者，商周老师您一定查阅资料更加仔细，望指正。
最后，我完全赞同《观点》一文所说：“谎言的细节越多，会招来越多的质疑，以至于最后被戳穿。但真相则刚好相反，它的细节公布得越详细，怀疑的声音则会越来越少。”
作者简介
曾无封禅书，东京大学/筑波大学应用生物化学博士，现就职于德克萨斯大学安德森癌症中心，从事癌症精准治疗决策支持研究。
参考文献：
[1] 是什么改变了丰县被锁女子的容颜？| 知识分子 观点：商周：https://mp.weixin.qq.com/s/UQGqAhsamFXvl9hPZMZWYw
[2] 江苏省委省政府调查组发布“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调查处理情况通报(https://mp.weixin.qq.com/s/kbUtcPnGJE2akP3opQ6uVA)
[3] 公安部鉴定报告：相关内容摘录自江苏台官博荔枝新闻丰县专辑第5集公布的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相关鉴定文书。https://weibo.com/jstvjstv?tabtype=newVideo&layerid=4740051067734691
[4] 徐州鉴定报告：相关内容摘录自江苏台官博荔枝新闻丰县专辑第3集公布的公安局鉴定所相关鉴定文书。https://weibo.com/jstvjstv?tabtype=newVideo&layerid=4740042684368690
[5] 司法鉴定技术规范《亲权鉴定技术规范（SF/Z JD0105001 – 2016）》
http://www.moj.gov.cn/pub/sfbgw/zwfw/zwfwbgxz/202101/P020210122423061535812.pdf
[6] 司法鉴定技术规范《法医物证鉴定线粒体DNA检验规范（SF/Z JD0105008 – 2018）》https://www.moj.gov.cn/
[7] 司法鉴定技术规范 《法医物证鉴定X-STR检验规范》https://www.moj.gov.cn/
[8] General Guidelines for DNA CaseworkDNA案例工作指南 8 一致性分析和重复原则，9 样本污染的政策 http://fyagctu.com/news/?7902_2.html
[9] 乱记：徐州DNA鉴定及其他.野有蔓草斋https://mp.weixin.qq.com/s/AH31F6b4vKgYOtpoQLx54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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