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5日星期四

郑和宝船尺度之谜

文/中国船检

郑和自公元1405年起至1433年止,受明政府派遣统帅舟师七下西洋开创世界航海史壮举,不论其足迹之广,人员之多,船队之大,船舶之巨都是亘古所未有的。郑和下西洋前后七次远航,历经西南太平洋、印度洋与南亚、东非等地三十余国。郑和作为伟大的航海家当之无愧。当时中国的造船和航海技术遥遥领先于世界。

在郑和七下西洋的伟大壮举中,“体势巍然”的宝船,一直是人们视线的焦点。《明史·郑和传》所记“造大舶,修四十四丈、广十八丈”,“修”即“长”,“广”即“宽”。郑和下西洋的中最大的船常被称作“郑和宝船”。不论用明尺为0.317米计,还是用福州出土的雕花黑漆木尺为0.283米计,郑和宝船的长和宽分别高达140.75米和57.06米或125.65米和50.94米,可见郑和宝船的尺度特别巨大。

图1 郑和宝船复原效果图

美国学者李露晔(Louise Levathes)1994年在英国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当中国称霸海上》(When China Ruled the Seas)一书,其中有“宝船”一章。在全书开头的“楔子”中刊有詹氏(Jan Adkins)所绘郑和宝船与哥伦布旗舰圣·玛利亚号的对照图(图2)。两者在尺度与规模上的对比,何其生动鲜明。

图2 郑和宝船与哥伦布旗舰圣·玛利亚号的对照图

一、从质疑宝船长宽比太小引发对《明史》记载修改的推测

《明史·郑和传》记的“……造大舶,修四十四丈,广十八丈”就是史学界称谓的郑和宝船。宝船尺度,大得吃惊,难以想象。

持“质疑”观点的学者最初是怀疑“郑和宝船”的长宽比只有2.46,觉得如此小的长宽比不太符合船舶的“一般法式”,实在难以认同,从而有持“质疑”观点的学者认为《明史》的记载“颇疑船宽记载有讹舛之处”,为了圆满其说,对《明史》记载提出各种修改的推测,因此有了各种修改“明史”记载的出现。

最早有学者提出:“广十八丈”颇疑系“广于八丈”之误,也就是说,如果在原文的“十”字上面加上一横并在一竖下加上一钩就是“于”字,于是乎长宽比就成了5.5了,这样就与“江苏省外海沙船比例计算”就差不多了,这种观点立足于认为宝船是沙船,故有被称为“沙船说”。

独一无二地又有学者提出了进一步的修改:“明史上记载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若将其宽作为长,将长度的单位丈改为尺,而改为四丈四广,十八丈长,则与一般法式估算的尺度就相当接近了。”这种修改不仅将船的长宽对换,还变更长度单位,这样的大胆推测似乎有点儿太出格了,恐怕是更难使人信服。

丘克先生在一篇论文中提到他在北京图书馆(今国图)寻找到明代钞本《三宝征夷集》,“这部明钞本卷首诸番国名之后,亦录有宝船尺寸及下西洋官兵人数”,而文中用照片披露了这些数字全用会计字码大写的,即“长肆拾肆丈肆尺”“宽壹拾捌丈”(图3)“因此,似乎可以排除转抄刻写过程中把船的长宽尺寸颠倒或笔误的可能。”邱先生的论文无疑是对上面的“修改说”作了有力的否定。

图3 明代钞本《三宝征夷集》用会计大写字码记载

持《明史》记载“可信”观点的学者以出土古代海船的长宽比确实不大为据,认为古代木帆船具有较小的长宽比已获得到了出土宋代沉船的佐证。例如,出土于1974年的泉州宋代海船的复原总长和总宽为30.00米和10.50米,1979年出土的宁波宋代海船的复原总长和总宽为15.50米和5.00米,表明它们的长宽比也只有2.857和3.10。从而觉得为了附会“沙船比例”或“一般法式”而去修改宝船的尺度,未免牵强,这是与出土古船的实证相悖。

船舶短而宽无疑有利于稳性、回转操纵和减小波浪弯矩负荷。小长宽比虽然会影响到航速,俗语说“长船短马”嘛,不过这对实属低速的古代木帆船而言航速影响不是很大的。因为低速船的航行阻力主要是取决于船舶浸湿面积大小和船体表面粗糙度的摩擦阻力,受船型影响很小。因此,过分地以增大长宽比来追求减小低速船的阻力并不适宜。大尺度的宝船取小长宽比是可以得到认同的。

通过这一阶段的学术争轮,古代海船小长宽比的可信度被普遍地接受了,看来持“质疑”观点的学者似乎是暂时处于下风,在此后就不见再有怀疑宝船的长宽比了。

二、《明史》等所载宝船尺度是孤证吗?

有持“质疑”观点的学者转而提出《明史》等所载宝船尺度是孤证不足为信的问题。史有记载说,郑和下西洋的珍贵历史档案资料被朝廷重臣刘大夏付之一炬之事,传世的几本史籍文献对宝船记载却极为简单,持“质疑”的学者据此认为:“记有郑和下西洋全部情况的典籍,被明朝兵部郎中刘大夏付之一炬,而《明史·郑和传》中关于宝船的尺度是引自明人‘说集’的‘瀛涯胜览·序’。因此,不能说这个尺度是有充分根据的。”《明史》等所载宝船尺度均源于《瀛涯胜览》一书,实为孤证。

已故研究员文尚光先生却对“孤证论”持不同见解,认为“明白载有宝船尺度的历史文献有明钞说集本《瀛涯胜览》《三宝征夷集》《郑和家谱》《客座赘语》《西洋通俗演义》《国榷》《明史·郑和传》等七种”。按其资料来源可分为三个系统:一是《瀛涯胜览》《征夷集》和《下西洋通俗演义》;二是《家谱》;三是《明史》《客座》和《国榷》。尽管它们的资料来源不同,但所载的最大宝船均为四十四丈(或为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这个数字的可靠性应是毋庸置疑的。有这么多同源与不同源的文献为证,怎么能说是‘孤证’呢?”

也有学者指出,“查刘大夏所毁,主要为明朝政府内所藏‘郑和出使水程’及有关档案,至于在刘大夏之前已流传民间的记有郑和下西洋情况的典籍,仍有一些流传至今,除马欢书外,尚有费信的《星槎胜览》、巩珍的《西洋番国志》、茅元仪的《武备志》中所收‘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即《郑和航海图》)等,而《郑和航海图》即为‘郑和出使水程’之一种。”

山东大学历史系教授郑鹤声、郑一钧父子也认为:“查刘大夏所毁,主要为明朝政府内所藏‘郑和出使水程’及有关档案,至于在刘大夏之前已流传民间的记有郑和下西洋情况的典籍,仍有一些流传至今,除马欢书外,尚有费信的《星槎胜览》、巩珍的《西洋番国志》、茅元仪的《武备志》中所收‘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即《郑和航海图》)等,而《郑和航海图》即为‘郑和出使水程’之一种。”

三、《西洋记》记载的宝船尺度可信吗?

1、记载宝船尺度的最早史籍是《西洋记》,还是明钞说集本《灜涯胜览》?

持“质疑”观点的学者认为在中国所有文献记载的郑和宝船尺度的史籍中以“以罗懋登《西洋记》刊出最早(1597年)”,其余的都是转抄来的,只是转抄的途径不同而已,并在“关于郑和宝船尺度出自《瀛涯胜览》的论点质疑”一文中断言:“《西洋记》是小说家罗氏对郑和宝船队及其编制无知之虚构,无稽之夸张文艺创作而已”。“《西洋记》所描述宝船尺度是虚构,错误的”。

有学者对此反驳道:“现存郑和下西洋三部基本文献,包括马欢《瀛涯胜览》、费信《星槎胜览》、巩珍《西洋番国志》,都是当时跟随下西洋的人所著。其中,马欢《瀛涯胜览》一书,出自亲历下西洋的通事(即翻译)之手,更是原始资料性质,弥足珍贵。”指出“有学者认为这段文字(笔者按:指宝船尺寸和下洋官兵人数等)来自罗懋登的小说《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论点建立在万历末年以前的各种钞本、刻本都已散佚上,这一论点已经证明不能成立。”

“质疑”学者在论文中写道:“在近20种《灜涯胜览》的版本中,绝大多数版本都没有关于宝船尺度的记载,只有明钞说集本《灜涯胜览》和明钞本《三宝征彝集》两种版本,在卷首第一页上记载有郑和宝船尺度:‘宝船陆拾叁艘,大者长肆拾肆丈肆尺,阔壹拾捌丈;中者长叁拾柒丈,阔壹拾伍丈’。这两个版本内容相同,无出版年代可考。”对此,早在1983年5月九江郑和下西洋学术研讨会上邱克先生发表的“郑和宝船尺度记载的可靠性”论文中有如下一段论述:“‘明钞说集本’卷末亦有‘景泰辛未’一行,……在‘说集本’的卷首(不是序)……却有‘宝船六十三号,大者长四十四丈四尺,宽一十八丈,中者长三十七丈,宽一十五丈……’”。有学者指出,“如果邱克先生的这段论述无误的话,那么,明钞说集本《灜涯胜览》刊出时间就不是1617年以后而是在“景泰辛未”年,即1451年。它比《西洋记》早了166年!足以表明,记载宝船尺度的最早史籍不是《西洋记》,明钞说集本《灜涯胜览》才是记有郑和宝船尺度的八种史籍中最早刊出的”。

2、《西洋记》是唯一本源说可不可信?

除《西洋记》之外的七种史籍的郑和宝船尺度记载都是“源于罗氏《西洋记》”且是唯一的,这是“质疑”学者专文所论述的重要观点。究竟是一源说还是多源说,这个问题,“无疑派”有学者认为应该认真地思考下面三种可能性的存在:其一,是否所有的郑和下西洋档案被全部清出彻底烧尽了,有没有少量的资料漏掉或无意中散失的可能?《郑和航海图》由明茅元仪编辑的《武备志》而传世就是一例。向达在“整理《郑和航海图》序言”中分析认为,《郑和航海图》“一定是渊源有自之作”。其二,在皇室存藏的郑和下西洋档案资料被毁之前有没有尚未归档的资料在民间存传的可能?其三,下西洋随行人员的私人记录有没有存在的可能?只要有上述三种可能性存在,那么史籍所记宝船尺度的资料就可能是多源的而不是一源的,就不能说成只“源于罗氏《西洋记》”。现存八种史籍完全可能是受益于这三种可能性的存在得以传世。认为《西洋记》是唯一本源说已被《郑和航海图》传世的事实所否定,是不可信的。

3、《西洋记》所记宝船尺度是夸张虚构的吗?

持此“质疑”观点的学者认为“《西洋记》中宝船尺度是小说家罗懋登夸张虚构,完全错误的说词”,但有学者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西洋记》作者罗懋登是古代小说家,不会是船舶工程专家,不懂专业的小说家在其书中涉及到专业的内容必然会去收集资料,去了解一些专业知识,哪怕是学点皮毛,否则想要夸张虚构也没有本钱!罗懋登在《西洋记》中对船舶布置,船舶属具,船舶驾驶及船舶制造描述得如此详尽,虚拟得如此生动应该不是偶然的和任意夸张虚构的。

不同意“质疑”观点的学者还指出,《西洋记》所载宝船、马船的长宽比例为2.4666…,粮船、坐船、战船的长宽比分别是2.33、2.55、2.64,都在2.5左右。书中描述的宝船、马船、粮船、坐船、战船的桅数从九桅逐一递减至五桅,且宝船长尺度精确到尺,这些很难说是胡编乱造的。

冯承钧等老一代海外交通史学家,以他的考究各古文献的体会曾一再强调:“因为《西洋记》所根据的材料,有一部分出于马欢书”,“《西洋记》所采《瀛涯胜览》之文可资参证者不少,未可以为小说而轻之也”。

《西洋记》毕竟是一本小说,其中难免有虚构和夸张,甚至还有迷信等糟粕。但是,罗懋登在《西洋记》中所记载的各型船舶的尺度和桅数,确可有助于对郑和宝船的复原研究。

席龙飞教授在“在浪漫与现实中寻觅——罗懋登〈西洋记〉为宝船提供佐证”一文中论说:《西洋记》所记5种船型中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马船长三十七丈,阔一十五丈”,“宝船和马船的长宽比均为2.466……,在数学上称为‘全相等’。说明两种船型的尺度互成比例,船型是相似的。”“这是船型的法式使然”。还针对性的指出“既不懂造船术,又并非算盘高手的罗懋登,他能‘杜撰’出这样长宽比全相等的两号船型吗?”

四、郑和宝船史无前例空前绝后

造船界也有学者从船舶结构强度、适航性、船舶操驾、造船工艺等船舶技术诸方面提出许多质疑和研究,不少论述言之有理,理应引起重视,故有学者从宝船尺度特征的局限性出发,对宝船技术上的不足提出了分析。

1、宝船尺度特征的局限

宝船尺度特征可归纳结为一句话:大而扁。具体来说宝船尺度具有三个特征:其一,尺度特别巨大。用明尺为0.317米和用福州出土的雕花黑漆木尺为0.283米计,宝船的长和宽分别高达140.75米和57.06米或125.65米和50.94米;其二,短而宽。宝船的短而宽就是指长宽比很小只有2.4666…;其三,扁而宽。

宝船由于受到航行水域、停泊港口水深的限制,吃水不能是过大的,从船舶贮备浮力出发,应取适宜的型深吃水比值,从而型深也不得不伴同吃水一起受到一定的限制。宝船复原的吃水约8~10米,若型深为12米,则对应的型深吃水比1.5~1.2。从绝对值看型深不算小,但相对于57.06米或50.94米的船宽来说,其宽深比竟达4.75或4.25,必然显得特别的宽扁。宋代泉州海船和宁波海船复原的长宽比也不大只有2.857和3.10,但它的宽深比分别为2.10和2.08。说明宝船不适宜的大而宽,使得宝船存在不适宜的扁而宽,巨大尺度和过度扁宽必将导致宝船不少技术缺陷的产生。这些理应引起足够重视和认真分析。

2、对郑和宝船的技术分析

郑和宝船尺度不仅特别巨大,而且特别扁宽,导致船舶技术上的缺陷主要表现在:

第一,航行受风力牵制大,因为当无风或微风是宝船确实无法航行,只得无奈候风待航。若仅靠划桨和摇橹推船行进是非常困难的。

第二,适航性不佳,这是过大的船宽吃水比所造成的,因为郑和宝船的宽吃水比高达6.75~5.40显然是过大了。

第三,操驾不灵便。体型巨大的郑和宝船的桅、帆、舵、锚等连同操作装置随同宝船体型一样巨大无比,古所未有,靠人力操作虽有可能,但绝非易事。正如明·巩珍在《西洋番国志》中所记“所乘之宝舟,体势巍然,巨无与敌,蓬、帆、锚、舵非二三百人莫举”。这清楚明白地说出了这样一个事实:宝船是巨大雄伟的,但也是笨重不易操驾。

第四,船体结构强度弱。众所周知,大宽深比于结构强度不利,大宽深比是使宝船结构强度变弱的结症之一,更何况木质船舶的材质和构件连接强度是不如钢质船舶的。

第五,维修保养困难。巨型宝船不易进坞、上排,要实施经常性维修保养的困难也是可想而知的。

3、郑和宝船空前绝后

有学者据现有的文献资料、考古出土文物,各家学者的论述,认为史籍对郑和宝船尺度记载是可信的,在没有发现新史料足以证明史籍记载确有不实之前,不应该轻率地予以否定。同时也指出,历史出现过的产物不一定都是精品,我们不能以宝船曾在历史上出现过,就得出宝船必定是优秀船型的结论。

宝船存在的技术缺陷必定是它昙花一现的一个重要原因,它的空前绝后的结局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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