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8日星期三

舞台上,那些不被看见的女性

文/荡秋千的妇女

春晚舞台上,

被最宏大叙事所定义的女性,

是这片土地上“看不见的女性”的最佳缩影。

1. 春晚舞台上的女性

——看不见的,与被定义的

今年央视春晚,第18个节目,黄渤演唱了一首《小哥》,给中国的“快递小哥们”。“奔跑的小哥在路上,马路就像我的家乡”,歌至末尾,镜头转向观众席,是顺丰快递北京区的男性职员刘阔。

在前一个节目,小品《马上到》中,王宝强扮演“快递小哥”,喊出“只要客户有需要,刀山火海也要到”,搭戏的网约车司机,也同为男性演员。


《小哥》、《马上到》节目截图丨图源:微博

在这场赞扬“数字经济中的底层劳动力”的大戏种,“快递小哥、外卖小哥、网约车小哥”占领了主流叙事的每一个角落;**在这档最具“国民性”的节目中,女外卖员、女快递员、女网约车司机…女性劳动者在其中被完全隐身。**

而在另一方面,女性“家中母老虎”或“贤妻良母”的形象,却在春晚中被一以贯之地固化。小品《上热搜了》里“软弱丈夫”与“暴躁妻子”的夫妻设定,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1999年《昨天今天明天》里,宋丹丹赵本山饰演的“白云黑土”。

《上热搜了》节目截图丨图源:微博

女性刻板印象在2023春晚中全方位出现。小品《对视50秒》中,女友被设定为“只会逛街购物,对男友精通的电子设备嗤之以鼻”的形象,而男性则永远在逛街中倍感折磨,指责女友只会消费和打扮;讽刺小品《坑》中“女局长”的名字直接叫“胜男”,只为用来抖“剩男”的包袱。

唯一的女性温存,出现在对唱歌曲《是妈妈是女儿》里。但在这份母女之爱中,歌词仍要强调,“有一天你也会成为一个妈妈”。

《是妈妈是女儿》节目截图丨图源:网络

女性在这场春晚中,是失落的。她们的劳动“看不见”,她们的形象“被定义”。

而实际上,女外卖员、女快递员、女网约车司机的数量并不微小。《中国妇女报》2021年关于北京市外卖员的问卷调研中,女骑手的比重为16.2%[1]。2021年3月8日发布的《滴滴数字平台与女性生态研究报告》显示,8年来,237万中国女性网约车司机在滴滴平台获得收入。

在快递员群体中,根据2021年“快递100”发布的“女性快递员工作调研数据”,超六成受访者认为身边女性快递员的数量在不断增多,菜鸟发布的数据也显示,菜鸟裹裹寄件平台上,2020年一年女快递员增幅超过20%,整体占比超过20%[2]。

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一个不能被忽视的群体。一个在主流舆论中,应当有,却没有一席之地的群体。

在春晚,我们能在各种意义上“看见少数”:已经逐渐远离大众视野的艺术形式,社会职业中少被提及的“退役军人”“底层农民工”……可为什么,“底层女性劳动者”,作为一个为社会做出巨大贡献,正在逐渐壮大的群体,却在这样全民关注的时刻,留不下她们的话语?

她们的故事未尝不值得报道,2022年11月27日,“女骑手背宝宝送外卖”在微博引发热议,贵州一杨姓女骑手,每天背着一岁多的小女儿送外卖,站长评价她,“吃苦耐劳,送餐成绩排名甚至超过一些男骑手”;而就在春晚前几天,1月19号,新浪网报道,“德邦女快递员连续三年春节不休,留岗新疆,传递年味”。[3]

辩手罗淼在微博指出,用“小哥”一词一次性指代了外卖、快递、网约车,三个与人民息息相关、做出巨大贡献的基层服务业——如果一名女性从业者看到,一定会感到巨大的失落。

歌曲《小哥》相关讨论微博丨图源:微博

这种失落或许是一时的,却会不断经历话语的强化。因为春晚之于一篇媒体报道、一个新闻节目的意义还在于,它的收视率之高,话语权之大,它的“权威性”与“国民性”:除夕之后,它将在电视上反复播放,传播给来串门的每一个亲朋好友。

这种重复的大声量传播,就像大喇叭中不断循环的街头广告,让一时的失落延续,让一个错误的刻板印象,在尚未形成显性认知的人们眼中成为真理:“这些行业里,没有,也不该有女性。”

让人感到至痛的,是春晚对女性的忽略和形象扭曲,是背后庞大的制作团队层层审核,精心制作后的结果。这中间,从词曲创作,到前后两个节目间的串词,再到完全没有女性的背景演员选角…没有一个环节让这种错误被提出、被更正——或者用另一位评论者的话来说,根本“没把这当问题”。

歌曲《小哥》相关讨论微博的转发区丨图源:微博

春晚,是诸多权力话语角逐后,胜者的演讲台;是经由喇叭扩声、各种文艺形式重演的社会潜意识。当你敏感地意识到这个舞台对女性的不友好,某种意义上,你也看见了我们的真实生活。它提纯了我们生活中所有的不适,是这个厌女的社会,搅碎冲调后制成的一杯浓缩咖啡。

春晚舞台上,被最宏大叙事所定义的女性,是真实世界里,“看不见的女性”的最佳缩影。

2. 现实中的女性

——男性中心世界的配角

“将人类默认为男性,是人类社会结构的根本。这是一个古老的习惯,像人类演化理论一样深入人心。”英国作家、记者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Caroline Criado Perez),在《看不见的女性》一书中,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视角从舞台回到生活:在男性中心世界中,将女性作为配角放置,一直是世界范围内普遍的社会现实。

卡罗琳在书中列举了大量的案例和数据,比如在军队中,女性士兵和男性士兵从不加区分,采用同一套行军标准,于是女性士兵往往在行军过程中遭受额外身体损伤。这一点直到最近十年才被列入设计考量,男性领导层对此的抱怨是:“为什么女人不能更像男人?”

卡罗琳还举出了2015年的一项研究,针对“用户”“参与者”“人”“设计师”“研究人员”这五个中性词,参与者倾向于将所有词语性别解读为男性,而其中4个词被男性受访者解读为男性的概率,高达80%以上,“除非明确标注为女性,我们会将大多数东西都理解为男性。”

亨利·希金斯效应:为什么女人不能更像男人丨图源:《窈窕淑女》

卡罗琳如此评价,“男性偏见如此根深蒂固,甚至连真正的中性词都被解读为男性。”

在这里,男性被视为“普遍的存在”,女性被视为“不标准的男性”——这种想法不仅否认了所有忽略女性的事实,更把由此产生的后果也归因到女性身上,迫使女性为自己的“不正常”“不典型”道歉。

男性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去改变一个因各种错误而诞生的、不太适合女性的世界,而是始终将作为合法居民的女性异化为不适者。

BBC电视剧《神秘博士》前12个主角都是男性,当第13任主角以女性形式出现,该剧受到众多男性的抵制,他们称“失去了一个男孩的榜样”丨图源:电视剧《神秘博士》

实际上,在和“事业”“成就”密切相关的评价体系中,女性的才华总是被故意遗忘。在学术界的论文引用中,如果女学者署名被误认为男性,被引用的次数,就会是相反情况的十倍以上;而在经济学界,记者常会在第一作者实际上是女性的情况下,将男性撰稿人署名为第一作者。还有许多优秀、伟大的女性成就,最终被男性冒名顶替。

罗莎琳·爱尔西·富兰克林(Rosalind Elsie Franklin, R.E. Franklin)(1920-1958)罗莎琳发现了DNA结构,她的研究成果却被詹姆斯·沃森和弗朗西斯·克里克夺取,并借此成为诺贝尔奖得主丨图源:维基百科

偏见使女性被排除在“正典”之外,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女性权力缺失的结果。可是,一旦涉及到权力争夺,偏见将更为强烈地压制女性。

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中,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Diane Rodham Clinton)在演讲中提到近600次“就业”,对于种族主义、妇女权利和堕胎也分别提及几十次。但在舆论中,有些人却认为,希拉里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件事,“我是女人,投票给我。”

女人真正的成就被掩盖在“你是女人”的污名化之下。甚至用“政治正确”来诋毁其具有的才华。

而即使一位女性排除万难、站在高处,被不公正对待也难以避免。她会被男性主导的决策层排斥,被当成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小孩,一个小有姿色的花瓶;发言时被反复打断、质疑,甚至要求直接闭嘴。

2020年12月24日俄罗斯雅库特共和国的视频会议中女性官员的遭遇丨图源:腾讯新闻

而更严酷的一面是,女性处境中最残酷的现实——“性暴力”,甚至根本不会出现在像春晚一样的主流舞台上。但这却是这个世界上“沉默的二分之一人口”,最疼痛、广泛,也最难被写进主流叙事的历史。

据联合国估计,欧盟国家中50%以上的女性曾在工作中遭遇性骚扰[4],在中国,这一数字被认为最高可达80%[5]。在美国硅谷高管中,遭遇过办公室性骚扰的女性比例高达60%[6]。

更为糟糕的是,骚扰有时会演变成实质的暴力行为,权力和力量的悬殊差异下,公共场所褪去文明的外衣,拳头抡起、鲜血四溅,许多女性就此走入终身无法摆脱的阴影。

这种侧面,不被书写,在现实生活中也很难被解决。世界范围内,遭受性暴力的女性大多很难获得正义。在各国,性骚扰的数据都极难获取。另一方面,因为社会规训,极少被侵害的女性愿意发声,她们害怕被“二次伤害”,被“故意碰瓷”“受害者有罪论”“强奸后不干净”等舆论不断攻击。同时,上报和处理机制的不完善也常导致她们不知如何求助,担心通报之后能否得到适当的处理、会不会遭到报复。

当我们一层层剖开这个,关于世界一半人口被无视、被消声的故事,我们才明白,“父权制从来不是一种想象。”

3. 看见女性存在

——女人,站起来

在历年春晚舞台上被隐形与固化的女性,让我们看见,女性的真实存在,是如何在社会视野中被抹去:从功名,到屈辱。

《小哥》在春晚舞台上所创造的刺眼空白,是舆论中不断强化的男性叙事的缩影,更是真实世界的最佳注解。

这种传播现象,和社会现实互为因果,是现实的映射,也反向强化了它的存在。因为,当媒介传播中的话语,逐渐形成弥漫于大众社交中的潜意识,并最终操演于生活,在舞台上隐身的她,最终也会在现实世界中隐去:人们颁奖时想不到她们,设计服装与工具时忽略她们,在她们遭受屈辱与打压时无视她们。

于是,许多人不知道她们的存在,也不关心她们如何存**在。**

在工作场所,女性习惯带上一条毯子,因为办公室的空调温度对她来说太过寒冷;在电影院,女性在女厕所前排着长队,早已习惯花上比男性多出几倍的等待时间;在钢琴教室,女性一边弹奏,一边埋怨自己的手不够大,使用智能手机时也是如此;在健身房、停车场、公交车站,女性时刻保持着警惕,一个眼神、一声口哨、一句搭讪,都可能让她身处险境……

这是属于女性的、被忽视的日常。

卡罗琳在列举了这些社会现实后,也在书中提出呼吁:“我们必须增加女性在各个领域中的代表性。”我们也欣喜发现,在舞台背后,女性群体已悄然挣扎着向上生长。她们不再是被随意调遣的和声与木偶,而是主动发出声音,不断为缩小性别缺口努力的社会力量。

她们投身性别研究,使女性在历史、学术中的存在愈加显形;她们在政治领域施展拳脚,希拉里1995年的宣言“人权就是女性的权利,女性的权利就是人权”已家喻户晓……

春晚之后,在这片土地,我们发出和卡罗琳同样的呼唤。

我们期待,女性能走在舞台中央,不再以母亲、女儿、妻子的附属身份,而是以一个人类主体,发出自己的声音,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们期待,女性在各行各业,能拥有更多的决策权,帮助女性群体走出被遮蔽的阴影,不被定义与隐藏。

我们希望有朝一日,能在舞台之上,看见女性的存在,并看见女性如何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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