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5日星期日

秦桧若是个活人,我就支持你这么扇他

文/海边的西塞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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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看到一个新闻,挺有意思的,这里说一下。

说,1月29日,河南周口一名游客在参观当地岳王观时突然情绪失控,一脚蹬到岳王观的香炉上,大喊:“还我河山”,然后,不顾工作人员再三劝阻,掀起遮盖香炉的铁板就朝对面的秦桧跪像扇去,扇完了还不解气,踩在跪像台基上大声呼唤:“下一个谁来?”……目前,该男子已被当地公安部门控制了。

可能是因为去年年景确实不好,加之春节档张导的那部《满江红》虽然票房不错、却没给观众足够的情绪释放。所以在这个春节里,各地的岳飞庙、岳王观里,都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打秦桧”热潮,游客们到那儿去,给岳王爷上柱香仿佛是次要的,而过去排着队对照着秦桧扇两巴掌、摸一摸他老婆王氏的某个部位,靠破坏公物和当众耍流氓来表达“爱国主义”情绪,似乎才是主要目标。

甭管这个道理能不能说得通吧,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打秦桧”风潮中,唯独新闻中这位男子打出了风格、打出了创意——拿着铁板扇秦桧大嘴巴子,这个动作的想象力和表现张力,狂甩张导那灰不拉几的《满江红》十几条街,隔着手机屏幕,我都能感受到这位仁兄那旷野不羁的创造力。

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啊。

其实真说起来,我们的有些群众,在表演“解恨式爱国”的时候从来想象力都是丰富的。你看像日系汽车、家乐福商超、肯德基、麦当劳,放在平时,它们是他人的私有财产、购物中心、快餐馆,可一旦反日、反法、反美风潮来了,它们就都有可能成为一个又一个变种的“秦桧跪像”,任砸、任堵、任拉横幅。

每到这种时候,总会有媒体出来呼吁人们“理性爱国”。我对这种呼吁有效性其实是存疑的:因为很明显,搞这种事的人,并不真的把爱国当回事。

本来么,“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就像“白铁”和“佞臣”没什么关系一样。破坏中国人开的私家车和基本都是中国人就业的商超、快餐店,到底对打倒日法美等“帝国主义”能带来什么裨益?这个道理只要你脑袋没被门挤过,基本都能想明白。如王小波所言,他们只是在“借酒撒疯”而已,真正让他们沉醉的那个“酒”,是他们可以借着爱国的大义名分作出一些过火的行为而不受任何反击或惩罚。

跟老婆饼里没有老婆一样,这种“爱国行为”和真爱国并没半毛钱关系。

行为无代价,当然就可以随便干。你想,阿Q对着小尼姑耍流氓的时候,真会论证这个举动能打击到扇他嘴巴子的赵老太爷么?还不是因为小尼姑好欺负?

不信?你让岳王庙前那个秦桧活过来试试?甭说当什么当朝宰相了,就是当个街道办主任、单位小领导,你看看如今排队打他的人能是个什么表现?扇什么巴掌啊,不拍人家马屁,我就已经算你壮怀激烈了。

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对信奉“形势比人强”的很多国人来说,他们只有在安全的时候才是勇敢的,在免费的时候才是慷慨的,在浅薄的时候才是动情的,在愚蠢的时候才是真诚的——只有面对已经被打倒千年的秦桧的跪像,他们才愿意挥动案如山的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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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读史读到岳飞、秦桧那段,怪异感总会压过气愤——赵构、秦桧这对昏君奸臣,这么明目张胆的残害忠良,就不怕遭到报应么?

可是一翻史书,你会发现真没有:

赵构,生于公元1107年,卒于1187年,当了35年皇帝、25年太上皇,活到80岁才寿终正寝。是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五位皇帝之一,也是惟一一个能把太上皇位置干这么久的人。

而秦桧呢?更奇葩,生于1090年,死于1156年,虽然不比赵构,“只”活到65岁就寿终正寝吧。但请注意,他干宰相是几乎一直干到死的,且其中相当长的时间里,是宋代非常罕见“独相”——政事堂里,就他一个人说了算,说一不二到比皇帝还大权独揽。

中国历史上能把宰相干到这么霸气程度的人,从秦桧往前捯饬也就诸葛武侯了(往后数可能还有个张居正)。

所以前两天刚看完《满江红》时,我开玩笑,说张艺谋不会拍啊,故事全程虚构,临到最该虚构情节——一刀把秦桧捅了的时候,你跟我讲起尊重历史了。想和历史合上也简单啊!剧中秦桧不是有个替身么?你让秦桧死,让他替身接着干,不就两全其美了么?人家《铁面人》就这么演的么!

可是转念一想,也不对,《铁面人》剧情能成立的前提,是历史上的路易十四在早年荒诞奢侈之余,确实还有“太阳王”的开明专制一面。这么圆,是可以的。

但你看看历史上的秦桧做了些啥,培植党羽、残害忠良、对外拱手降金,对内压制言论。独相多年,他就多年如一日的把奸臣这个角色演到了底。死后赵构还给了他个盖棺定论,叫“决策元勋,精忠全德”——吃惊吧,“精忠”这词儿,最早居然是皇上授给秦桧的,只不过后来数次翻案平凡,才回到岳飞那里。

所以你生在大宋朝,岳飞忠还是秦桧忠?这要具体看朝廷当时什么政策。

比如,秦桧害了岳飞后这半辈子,他受了什么阻力了么、挨了什么谴责么?其实没有,人家过得可爽了。

《满江红》里有一段说岳飞死后韩世忠还在朝,一旦秦桧有这么把柄被捏住,韩世忠就能怎么怎么着,可是真实历史上,韩世忠在岳飞死后立刻就上书请求致仕,晚年是靠着闭门谢客,昔日属下和老战友一概不见,十年如一日的坚持“莫谈国事”的韬晦,才在秦桧党羽围攻、追咬下勉强得了个善终的。

若说昔日的泼韩五已经被秦桧吓得跟孙子一样,这多少有辱英烈吧,可你说韩世忠在岳飞死后能扛起了什么镇邪守正的大旗,那更是奇幻小说了。真正的小人,总是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这一点,我昨天在《被豺狗盯着的压力太大了,允我韬晦一下》似乎说过了。

那有没有人,曾经试图阻止一下秦桧的“大杀特杀”呢?有的。不过其中的故事更耐人寻味。

绍兴二十年(公元1150年)的时候,有一次秦桧上朝,半路遇到一位武人手持利刃,杀伤其多名随从,试图刺杀秦桧。惜其功败垂成。等把他抓住了,交到大理寺一审,才知道此人名叫施全,官至殿前司后军使臣,是个低阶武官。

那么施全为什么要刺杀秦桧呢?不同版本史书在这里出现了矛盾。

按《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的说法,这是因为宋金绍兴和议达成之后,宋朝重新回归了“重文抑武”的传统路线上,施全作为低阶武官不仅辛苦,甚至有时入不敷出。所以才想到要劫持秦桧,逼他重新对金开战,这样武人就能再次过上好日子了。

这个剧情不知是否就是《满江红》的最初创意来源,但如果该书记载为真,施全这个人似乎就真跟影片中沈腾演的那个主角一样,是个思路在“大局观”和“脑血栓”之间反复横跳的人——

你说他傻吧,他能认识到武人地位的衰落,就是因为秦桧主导的媾和策略,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要害。

可你若说他有格局、是真英雄吧?以为拿刀逼着秦桧在朝堂上改弦易辙就能成事这个想法又实在过于天真、脱线,真不是什么智商在线的成年人能想出来主意。

所以部分史书和民间传说,给了施全一个更直白、也更容易被理解的刺秦动机:“举天下皆欲杀虏,汝独不肯,故吾必杀汝!”

这个口号一喊出来,倒真的是气壮山河,让人有一种“天地有正气”的昂扬感。

但问题是,它究竟符不符合历史事实呢?当时的天下人,是不是都有施全的这个觉悟呢?

其实是存疑的,至少按照陆游在他笔记里的记载,施全后来被凌迟处死时,临安的老百姓们跑到刑场上围观,台上剐着呢,台下就有人喊:“此不了事汉,不斩何为!”

不管施全的动机到底是想把自己日子过好还是真的壮怀激烈,反正临安老百姓对他的认知是这样:你是个不懂事儿的,闲着没事刺什么秦呢?人家秦相公可是相公,人家坚持的主和路线代表皇上。你杀他就是反朝廷啊!死了活该。不杀你,难道留着过年?

是的,我想,同样主张北伐、“死去元知万事空”依然“但悲不见九州同”的陆游,在记下这段传说的时候,内心是在滴血的——在他那个世道里,不仅赵构、秦桧们不想着“克复中原”,老百姓多半也没这个心思——这不怪他们,草民总不能比皇帝更爱大宋吧。

真正有点这种家国情怀,想开万世太平、还天下安定的,只有他们这种极个别的社会精英。而真正敢于付之于行动的,甚至只有施全这种到死也没人弄明白(或者故意不想弄明白)到底是“不了事”还是“大了事”的个体。

这是怎样的一种麻木、压抑、孤独与绝望呢?陆游就是在这样一生的自问与纠结中死去的。从“当年万里觅封侯”,到“胡未灭,鬓先秋”。

陆游此事的心境,大约与写“麻木的看客”的鲁迅略同吧。

而更可悲的是,秦桧不仅可以利用这种公众的麻木和胆怯让自己寿终正寝,他甚至有能力加深这种麻木。

宋代的时候,类似相声的“参军戏”很流行,有伶官就编了一个段子:头戴两个环,并起名叫“二胜环”,将其戴在脑后,然后说“你且坐那太师椅,将二胜环(二圣还)放到脑后可也。”

虽说“谐音梗扣钱”吧,但这个段子编的本来十分巧妙、小心——首先,“迎二圣还朝”这个口号,是赵构自己提出来的政治正确大旗。伶官拿这个说事,比岳飞问什么“兵安在、民安在”保险多了。其次,伶官也没有直接“指斥乘舆”的骂皇帝,“你且坐那太师椅”,我讽的是宰相秦桧在其位不谋其政么!

可是这个梗传到秦桧的耳朵里,处理方式依然是异常严厉的——两位伶官第二天就下狱了,其中一个还吃不住打,死在了大牢里。

演参军戏的伶官,从唐代开始,就有一个外号,叫“无错虫”——他们地位太低微了,无论说什么,都对看戏的王侯将相产生不了威胁,无非斗一乐而已。所以演参军戏的伶官不会因为“谤讪”而被论罪,这是一个由唐及宋执行了几百年传统。而秦桧的做法,是直接打破了这个传统——戳到我的短处,你就是讲笑话也不行!

讲完这几个故事,我再跟你说,电影中那个被放过一马的秦桧,会在世人的“滚滚骂名”当中备受煎熬、忧谗畏讥、生不如死的了此残生。你信么?

说什么聊斋呢?至少在秦桧活着的时候,他根本不用怕这些,因为他有权力杜绝任何这种苗头的存在。

真正允许被嘲笑、听着世人滚滚谩骂咽气的,只有施全那样的行刺者。

这才是历史的真相。

所以,我觉得张导还是把群众想的太勇敢了,他们敢在秦桧死后很多年,去扇一扇那跪着的铁像,这和敢秦桧还活着时去刺杀或讽刺强大无比的他,压根就不是一码事——甚至更可能是刚好相反的两种情绪:

今天那些对着无辜白铁吐痰撒尿、扇巴掌摸私处,求发泄、求转祸最起劲的那些人,更可能是当年临安街头嘲笑受剐的“不了事汉”的看客们的后代——因为那种对着强者唯唯诺诺,不敢发一语。而永远对着无还手之力的靶子、弱者们慷慨激昂、穷追猛打的行为方式,是一脉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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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似乎该引一些鲁迅先生的名句做结,比如什么“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之类的,鼓励大家都做勇者。

但我忽然不想这样写为了,因为这样写还是太乐观了。至少在两宋相交的那段片段里,我们看到是勇者不断被淘汰,而怯者不断留存:

岳飞勇敢、不乖,在皇上赵构已经要定调主和的时候,还想着“还我河山”,还在顾念“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于是他被干掉了。

秦桧怯懦、很乖,皇上怎么说他就怎么办,只要赵构肯拍板,什么黎民百姓、中原涂炭,他都可以不管,于是他荣宠备至,还被钦定为“精忠全德”。

施全和伶官们勇敢、不乖,他们看不惯秦桧的做法,敢用行动和言语去“刺秦”,于是也被干掉了。

那些看客们怯懦、很乖,于是他们活了下来,还养成了在别人被绑着受刑、无力还手时踩一脚、说风凉话的癖好……

如果历史就是这样冰冷运行的,逆淘汰了几千年,那我们该怎样去分辩忠奸、勇怯、智愚、善恶呢?我们又还敢坚守些什么呢?

我一时想不清楚,但此时此刻,我只想守卫一下那最后的常识——

真有本事,您就别排着队、对着那跪着、绝不会反击的铁像撒气。

穿越回宋朝,当大英雄岳飞被扣上“谋反”的帽子下罪论死,而秦相公散播的舆论也在宣传他谋反该死时,你真敢去劫狱么?

当那残害忠良、却获得皇帝亲自背书、位高权重的秦桧招摇过市,你敢抓住他的袖口“十步之内,人尽敌国”么?

你八成不敢 ,我也不敢。

因为这种真正的为国为民的爱国主义,需要太多“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的勇气,更要有那种不被众议所裹挟,坚持独立思考的锐见。如果历史上,真有那么多有此勇力的孤勇者,那么历史早就不那样发生了。

所以,还是踏踏实实搞点实在的,做点似不那么勇敢,却也绝不那么怯懦的平凡事吧。

公义永远无法在疯狂、仇恨与嫉妒中生成。

愿勇敢、希望、宽容,或者至少——常识,能在这平凡与平和的累加中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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