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边的西塞罗
那只将一直拨弄中美关系的“有形之手”已然出现。
很久没写国际时评,聊两句前两天发生的一件真·国际大事。
当地时间27日,美国国会众议院以415票支持0票反对的投票结果,通过了一项旨在剥夺中国“发展中国家地位的立法草案。该法案要求美国外交部今后尽一切可能在有美国参与的国际组织中剥夺中国的“发展中国家”地位,并将中国的相关地位修改为“中高收入国家”、“高收入国家”或是“发达国家”。
主持这次投票的,是今年刚上任的众议长麦卡锡——瞧他姓的这倒霉名字吧,晦气……
前两年,国内有些战狼派“专家”,一直在致力于研究我们和美国可不可以掰掰腕子的问题,搞出了一些诸如“在中国挣2000块人民币比在美国挣3000美元幸福!”、“我们可以把美国逼回到农业国去!”之类的研究成果。
现在,这帮人的“美好祈愿”终于成为了现实,美国要替我们摘“发展中国家”的帽子了。看来这帮人的嘴真的堪比球王贝利,也算“业界冥灯”吧。
但我相信,任何一个但凡清醒一点的中国人,都知道这绝不是个好消息。
因为在国际上当“发展中国家”,跟过去在国内当贫困县一样,虽然名号上似乎不是很好听,可是确实享受诸多实惠的,仅以21世纪以来对我们经济发展帮助甚大的WTO(世贸)组织而言,发展中国家相比发达国家的所能享受的优惠待遇就包括但不限于:
1、更高的贸易关税壁垒。WTO组织在贸易思路上奉行的是美国的自由主义贸易政策,理论上是反对各国对进口的外国商品征收高关税的,但考虑到发展中国家需要培植本国产业,WTO组织允许发展中国家保持更高的关税,而不会触发贸易诉讼。大体上讲,目前WTO允许的发达国家的平均进口关税约为4%,而发展中国家则约为14%,高了整整10个百分点,对很多产业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2、更高的产业补贴。政府拨款、补贴给本国企业办产业,这件事本来是WTO很忌讳的。但因为发展中国家被默认为各种产业正在发展么,所以WTO允许发展中国家对一些特殊产品的补贴可以大幅度超过发达国家。这个方便法门对于我国较为特殊的国营-民营特殊产业结构来说尤为重要,前些年我国在光伏、无人机、芯片等高新产业上的发展,很大程度上要仰赖于发展中国家身份带来的补贴优势。
3、更不敏感的反倾销诉讼触发机制。倾销也就是商家不合理的压低自己商品的价格,以打压自己的同行业竞争对手。WTO的反倾销诉讼是非常厉害的,美欧日之间互打的那些反倾销诉讼经常是一场官司就决定了一个国家某项产业的兴衰。但由于发展中国家在人力、土地、能源等成本上相较于发达国家存在客观优势,所以一个国家在有发展中国家这层身份加持时,其出口产品依靠价格优势占领外国市场更不容易触发反倾销诉讼,WTO有时甚至允许发展中国家以低于本国市场的价格在发达国家销售产品——如果这件事反过来,则一定会被判定为倾销。
此外还有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援助义务、世界银行的低息贷款、保护知识产权和碳排放法令的延期执行等等等。
总的来说,像WTO这样的国际组织,对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是非常“双标”的,这些国际组织为了“拉客”,吸引更多的发展中国家加入到世界的“游戏池子”中去,给了发展中国家很多“优惠券”,我国改革开放以来过去的这40多年,其实是在拿着这些优惠券在这个场子里转。而现在美国国会新通过的这个草案的意思,就是敦促美国政府将中国手中的“优惠卡”收回去。就像提出该草案的美国共和党议员所宣称的:“中国是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仅次于美国,既然美国被视为发达国家对待,那么中国为什么不?”——甭管我们觉得这个道理对不对,看来美国的议员们已经铁了心这样想了。
自从2018年中美贸易战开始之后,类似的动议,甭管是否立法,美国人已经在执行了,前任美国总统特朗普任期内一直嚷着要跟中国“对等贸易”,说来说去其实也无非就是这个意思。
只不过在特朗普的时代,老川要求的更多是“自扫门前雪”——我跟你做生意时不把你当发展中国家就是了。
这个做法有漏洞,它容易导致中美之间的直接贸易向通过第三国的转口贸易变化,并撕裂美国与其传统盟友之间的分歧。
而四年之后,美国现在的战略更升了一格,想通过直接取消中国的发展中国家地位,让全世界都不再认我们这个身份,所以如果真的拜登签字让其生效了,这招比特朗普当年还要更狠一些。
但,怎么说呢?如前所述,这个战略美国人一直在做。此次法案的通过,也无非就是“补个手续”而已,就其本身来讲,新闻价值反而有限。
此事真正耐人寻味的地方,是美国国会众议院居然全票通过了这个议案,415票支持,0票反对。
这个奇闻,值得好好说道一下。
稍微了解一点美国国会尤其是众议院运作机制的话,你就能意识到这个投票结果是多么惊人——在这套机制下,全票通过是非常难以发生的,一个议案往往越是大家都觉得该通过,那些持反对意见的少数派反而越有动力同投反对票以彰显自己的“卓尔不群”,因为投票结果是要留下来存档的,如果这个大家都认为对的议案将来闯了祸,投反对票的这少数议员就会成为“孤勇者”,获得极大的声望。尤其是在众议院,由于党团约束没有参议院那样严苛,很容易出现这种“孤独少数派”。
所以你看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时,美国众议院投票表决对日宣战议案,结果是388票赞成,居然出现了一张反对票。投这张反对票的众议员珍妮特·皮克林·兰金。
你说日本鬼子都不讲武德的偷袭你国家了,你还反对对日宣战,你这不是妥妥的汉奸、啊不,美奸行为么?
但珍妮特有自己的想法,她说我是美国第一位国会女议员,我的任务就是代表女性在国会表达观点,而“作为一个女人,我不能参加战争,我也拒绝派其他人去。”
所以美国国会表决中,“压倒性多数”是常见的,但全票通过是非常罕见的。这次的新闻,相比于议案本身,更“破天荒”的其实是在这一点上——一说要剥夺中国发展中国家身份,他们居然全票通过,连一个唱反调的都没有!
划重点,这是珍珠港事变时都没有达成的空前一致。
与很多人想当然的不同,想产生这种空前的一致,光靠美国国内舆论对华的不友好,是不够的。在美国国会的运作机制下,这样的结果,一定是有一个跨党派的俱乐部(联盟)事先定策才能搞出来的。甚至“全票赞同”这个结果,与其说是表决,倒不如说更像某种“示威”,它就是要用这个结果彰显这个联盟的强大。
而这个联盟,美国人其实是摆在明处的。那就是今年1月10日,美国众议院刚刚成立的“中美战略竞争特设委员会”(简称“中国委员会”)。
很多中国国际问题分析者在观察美国国会时喜欢比较民主、共和两党在国会中的席位比例,并以这个比例预判某些议案是否会通过。但真正掌握国会立法中最关键一环的,可能反而是不被很多人重视的各种“委员会”。
美国国会玩了两百年,肯定不是一个只管开会投票的散碎组织,参众两院内部有各种常设或特设的委员会,主管国家的不同细分领域,比如众议院就常设农业、军事、商业、教育等一堆的“常设委员会”。这些委员会都是跨党派的,议员提出的相关议案,一般要先交由这些“委员会”进行审议,两党在委员会内达成初步的协调之后再交给的国会正式表决。
各个委员会在这个过程中,会向议员们对议案进行解释、说明、背书、甚至“推销”。
形象一点说,如果美国国会是一台收音机,那么各个委员会相当于一个议案的“三极管放大器”。只有获得相关委员会支持的议案,才有望在国会上获得通过。
同理,一个委员会的影响力越强,它所支持的议案付诸国会表决时,就会形成越明显的压倒性优势。
看美剧《纸牌屋》,你能感受到委员会在国会中是多么重要的存在了。
明了了这个背景,我们再重新审视这则新闻,415:0,这个看似完全不必要的投票结果背后,传达的是什么信息呢?
是这个新生的“中美战略竞争特设委员会”正在用这种方式展现它超强的影响力。
而这个待遇,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比美国国会认定中国为“发达国家”更“给面子”的。因为你要知道,在美国历史上,国会针对一个他国单独设立一个“特设委员会”,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这个待遇甚至连冷战时代的苏联都没有享受过——
冷战高峰时代,在苏联威胁最强力的时候,美国国会的确曾有过动议,想设置一个“特设委员会”来制定对苏战略。
但是,这个动议报到时任总统艾森豪威尔那里被否决掉了,艾森豪威尔意识到,一旦国会中设置这个委员会,那么美苏之间的对抗就会固化为一种“国策”——招了这么帮国会老爷来,你总得让他们干事儿吧,而这个特设委员会既然是针对苏联的,那当然就是批量的各种法案怎么搞对抗。
艾森豪威尔觉得这可不行,第一,他认为美国对苏外交还要保持一定柔性。第二,可能他内心里觉得苏联的威胁还不至于把美国逼到这份儿上。
冷战时期的美苏矛盾是被双方精细调控的。
于是最后他搞了个替代品——在白宫顶层的日光浴室接见国会要员和自己的政府顾问,让立法与行政权在对苏相关问题上协调立场。这个非正式的设计于是被戏称为“日光浴委员会”。
此例后来延为定制,最终美国是通过这个“半吊子委员会”,把冷战将就过去的。
而现在,美国人冷战时对苏联都没有的待遇,拿来“招待”了中国——搞了个对华特设委员会,还让这个委员会推的第一个大议案就高票通过了……
说好听点,这够给咱面子的。
说不好听的,中美之间未来面临的关系固化的风险,从现在起,甚至可能强于冷战时代的美苏之间了。
与这种关系固化风险相比,掠夺发展中国家待遇真的不算什么大新闻,更值得关注的是这个“下马威”之后更多的后招。作为(自居为)罗马帝国的继承者,美国在外交政策的执行上是非常讲求连续性的,当他们提出一个类似“迦太基必须毁灭”的方针,并为此专门设置一套体系之后,这个体系一定会由弱渐强逐次的打一套组合拳。
这个组合拳的彼端有一个目标,它是清晰、公开、且可量化的。
就像德国老兵回忆二战中美军的进攻习惯一样:“当你听到他们扔出一个手雷,一定要赶紧卧倒做准备,因为后面肯定是机关枪、喷火器、甚至炮火覆盖,美国人是不会轻易算完的。”
所以我们当然不该为“成为发达国家”欣喜,但简单的止于讨论“发展中国家福利券没了以后咋办?”也意义不大,更值得关注的,是当“对华特设委员会”这门炮已经架起来之后,它的下一发炮弹会打向哪里,如何应对。
这两天我在读战略学者徐弃郁先生写的《帝国定型:美国的1890-1900》一书。
在这本书当中,徐老师其实讲了百年前美国的“成长的烦恼”,当时的美国其实也是“活到了坎儿上”,当时的世界霸主英国也制定了一系列的围堵、限制政策,张开落网等待美国自己头铁的上去“撞紧气”。
但当时的美国非常聪明的一点,就是它没有去按照英国设定好的思路进行对抗。反而更加彻底贯彻了自身以开放为主轴的“海洋帝国”(或曰“门户开放”)政策,主动降低自身的关税,向世界开放自身的市场,并反过来以自己庞大的市场为筹码,撬动与霸主之间关系的松动与软化。最终,美国的十年帝国转型期是起于“边疆关闭”,终于“门户开放”,在与英国关系斗而不破的基础上,兵不血刃的驶过了经济实力从“老二”向“老大”转型的险滩。
这个过程你仔细想想是符合经济规律的,因为经济的发展有自己的生命,它喜欢开放、自由的流通,而厌恶封闭。所以当你的对手与你一起开放的时候,你应该开放,当你的对手开始围堵时,你更应该开放。唯有如此,你才能招来繁荣在你这里栖居,最终通过繁荣挫败窒息你的图谋。
自改革开放以来,我们面对世界时一直有一个身份前提,那就是“发展中国家”。现在这个身份有可能得不到一些国家的认可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在遭遇一轮“边疆关闭”。但我们自己不应当乱了方寸,无论如何,愿我们沿着开放繁荣的路走下去。
应对挑战,唯有此路,方是通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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