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叙拉古之惑
《倚天屠龙记》作为一部小说,是虚构的世界,作者有其叙述主线,无法做到意图性的面面俱到,但并不妨碍读者根据原著中所设定的情节,展开合理的推论。本文所做讨论是围绕小说情节,进行政治的解读,试图揭示明教作为一个宗教组织已经深埋一个正当性危机:教廷与教众的矛盾。但随着张无忌就职教主开始,从一个宗教性门派转型为江湖性门派,为最终朱元璋犯上处死韩林儿,建立明朝铺平了意识形态的道路。
明教为何会四分五裂?如果将这个问题抛给读者,相信大家都会给出一个统一答案:因为阳顶天撞见妻子与成昆出轨,走火入魔猝死,致明教群龙无首,而四分五裂。
不仅读者会有此见解,即使书中的情节,也有明确的指示:
(众人)均想明教自前教主阳顶天暴毙,统率无人,一个威震江湖的大教闹得自相残杀、四分五裂。置身事外者有之,自立门户者有之,为非作歹者亦有之,从此一蹶不振,危机百出。
但这只是教众们的看法,事实上在前任教主阳顶天在世时,已经感受到教中组织涣散,在其手书圣火令遗训中提到:
历代教主传有圣火令三大令、五小令,年月既久,教众颇有不奉行大小八令者,致教规废弛。余以德薄,未能正之。
教规废弛,说明明教内部,早就出现权威丧失的困局,纵然以阳顶天之才,也未能恢复纲纪。不过,阳顶天也给出了解决方案:
日后重获圣火令后,此三大令及五小令当颁行全教,吾中土明教之重振,实赖于此。
但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所谓教规的八令本身并没有遗失:
波斯总教日前送归本教的圣火令,上面所刻的三大令、五小令,文字内容和阳教主遗训中所录一字不错。本教在失去圣火令之前,已将令上三大令,五小令尽数录下。阳教主只是照抄上代遗刻而已。
既然教规尚在,为何教众却不遵守?
其实道破明教真正危机的,并非是明教中人,而是明教的第二号死对头——灭绝师太:
魔教历代教主,都以“圣火令”作为传代的信物,可以到了第三十一代教主手中,天夺其魄,圣火令不知如何地竟会失落,第三十二代、第三十三代两代教主有权无令,这教主便做得颇为勉强。
换句话说,明教的危机并非是因为教规不严,而是作为教主,失去神圣信物的倚重之后,就失去了号令全教的声望资本。虽然,石教主、衣教主、阳教主之间依然可以进行权力传承,但是缺乏圣火令的加持,声望早不如前。中土明教总坛或许波澜不惊,但对于地方性组织的号令能力,恐怕江河日下。对此,阳顶天自然心如明镜,只是不便点破,所以,在遗书中,才会对后事作此安排:
三十二代衣教主遗命,令余炼成乾坤大挪移后,率众前赴波斯总教,设法迎回圣火令......无论何人重获圣火令者,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不服者杀无赦。令谢逊暂摄副教主之位,处分本教重务。
只有重新迎回圣火令,才能重建明教总坛的合法性地位。但是波斯总教会不会轻易给出圣火令呢?答案是不可能的。虽然中土明教创立时,圣火令就是随之而来的令符,后被丐帮中人夺去,复又流入波斯总教,按说中土分教要向总教索还,本合传教之意,总教理当还予。但此时的波斯总教,已经为蒙古人所招安,而中土明教,则完成自身中土化转型的过程。
作为千禧宗教,明教最终目的是为了迎接救世主开创新世界,所以其教义就和现世统治者格格不入。说不得回顾教史:
自北宋方腊教主以来,(起义)已算不清有多少次了。
这在意识形态而言,原本没毛病,谁当政就挑战谁。但偏偏是波斯总教和蒙古统治者关系密切,而中土明教则视蒙古人为寇仇,因此阳顶天遗命:
本教虽发源于波斯,然在中华生根,开枝散叶,已数百年于兹。今鞑子占我中土,本教誓与周旋到底,决不可遵波斯总教无理命令,而奉蒙古元人为主。圣火令若重入我手,我中华明教即可与波斯总教分庭抗礼也。
这已经不仅仅是重建中土明教合法性的问题了,还涉及到和波斯明教的路线分歧。
既然中土明教和波斯总教出现了根本性扞格,那么迎回圣火令一事,即使不是因为阳顶天遗命的湮没而耽搁,也是万难办到的。所以中土明教教内组织进一步涣散,众人关于谁来接任教主一事,就产生了严重的分歧,这里隐含着教主之位正当性的冲突:
韦一笑:“退敌之后,你拥何人为主?”
杨逍:“圣火令归谁所有,我便拥护谁为教主。这是本教的祖规。”
韦一笑:“圣火令失落已近百年,难道圣火令不出,明教便一日没有教主?”
说不得:“韦兄这话是不错的。我布袋和尚既非殷派,亦非韦派,是谁做教主都好,总之要有个教主。就算没有教主,有个副教主也好啊。”
铁冠道人:“说不得之言,正获我心。”
从这段对话来看,此时的明教,应该存在两派:一派是正统教义派,以杨逍为首。另一派则是江湖派,以韦一笑和五散人为首。当年殷天正、韦一笑、五散人等人负气出走光明顶,立誓永不会回来,也是因为立教主之争。杨逍后来坐镇光明顶,在朝的自然都是正统教义派,而负气出走沦为在野,则不可避免进一步江湖化。他们所理解的明教,更多的是江湖门派组织,宗教性已经很弱,所以有没有圣火令,都不影响他们要立一个共主。
这里要对杨逍这个人做一个深入的解释,从杨逍所作《明教流传中土记》一书,“小楷恭录,事事旁征博引”。由此可以推断,杨逍在教中的地位,可能承担着大祭司或者说是宗教权威的功能,传承着教史、教义等组织文化功能。这对于阳顶天这个无令教主而来说,是必须倚重和拉拢的,由此杨逍不仅获得了教中二号人物的地位,还获得练习《乾坤大挪移》的资格,所以我们看到杨逍总是张口闭口“明尊”,因为这是他在教中声望地位的正当性来源。但或许是杨逍教内所当担职务缘故,必须和人保持距离,又或是恃才傲物,难以团结教众,所以阳顶天的遗命还是让更有人望,性格豪爽的的谢逊暂代副教主一职。这并不奇怪,假若梁山泊没有被招安,宋江死后,可能继位的,大概率是鲁智深,而不可能是卢俊义、吴用或者公孙胜。因为他们都缺乏群众基础。
从阳教主这一安排和谢逊日后乱开杀戒来看,他其实已经意识到,明教最终不可能脱离江湖,而让明教始终保持一个宗教性门派。
就张无忌就任教主一职来看,虽然明面上获得了各派系的认可,暂时压制的教内派系纷争,但实际上是江湖在野派路线的大获全胜。
要知道张无忌虽然有心干预明教和六大派之间的江湖纠纷,但他实在没有想过要做明教之主。但是早已经有人算计着张无忌将来统战五行旗的作用:
说不得:“不成!这个人于本教有恩,韦兄若是吃了他,五行旗非跟韦兄拼老命不可。”于是将张无忌如何身受灭绝师太三掌重击、救活锐金旗数十人的事简略说了。“这么来,五行旗还不死心塌地的服了这个小子么?”
铁冠道人一针见血就指出说不得的心思:
你把他装在袋中,奇货可居,想收服五行旗吗?
说不得:“袋中这人有利于本教诸路人马携手,那是决然无疑的。”
直接促成张无忌就任明教教主的导火索,其实还是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路人马的二次围攻光明顶,情势急迫之下,张无忌不知轻重的提议:
咱们快到秘道中暂且躲避。
可是这秘道,是明教的“大秘密”,“庄严圣境”,“自来只有教主一人,才可以行此秘道”。
教义正统派的领袖杨逍,带头反对:
张大侠有所不知,明代历代传下严规,这光明顶上的秘道,除了教主之外,本教教众谁也不许闯入,擅进入者死。你和小昭不属本教,不必守此规矩。
这里非常奇怪,明教秘道乃是明教的庄严圣地,虽然教内明文未做规定,教外之人可否入内,但其实不言而喻,因为这本属于教内的大秘密,如何容许他人入内?这就好比杨逍说,我们是明尊弟子必须尊奉明尊,张公子不是信徒,可以亵渎一下明尊。岂有此理?以杨逍的聪明,断不会如此低级释法,而是碍于正统教义派领袖的身份,不便于公开打破人设。
此时的杨逍依然是现存教内职务的最高人物,但在之前教廷的生死存亡之际,因为内讧,身受重伤,而作壁上观,若不是张无忌横空出世,杨逍实是此护教之役的头号罪人。也许是出于感恩,又或是声望余额严重不足,无法再摆弄意识形态,根据原文交代,也已经属意张无忌接任了。
而早就江湖化,将教义视若敝屣,五散人之一的彭莹玉见机行事,提议立张无忌做教主:
各位听我一言,张大侠武功盖世,义薄云天,于本教有存亡绝续的大恩,咱们拥立张大侠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倘若教主有命,号令众人进入秘道,大伙儿遵从教主之令,那便不是坏了规矩。
其实这个时候,明教的政治基础,出现了一个教宪危机:究竟是教主在教规之上,还是教规之下?教内主权在教众,还是在教主?
如果众人可以推选教主,那么逻辑是承认明教主权在教众。那教众自行立法推翻教规进入秘道即可,何必在意历代教主之令?要知道,今天所有主权在民的国家立法,都是遵循这一逻辑,直接在立法会破除就行了,并不需要画蛇添足选出一个总统再去废除立法。如果说教众不具备主权地位,那么推选的教主也就是无效推举,那这个不合法的教主,也就没有权利废除历代教规。教众进入秘道依然是死罪。
其实不仅仅是教宪危机,这个提议,还隐含着一个路线大转折,明教是一个宗教组织,教众首先得是明尊信徒,但是张无忌连基本的教义也只是有所耳闻的地步,拥立他做教主,或可以解救教廷的覆巢之危。但是政治路线而言,却是彻底改弦更张了。
天真的张无忌肯定不明其中因由,只是拿阳教主遗命提出一个折中方案:
当年阳教主曾有一通遗书,我从秘道中带将出来,原拟大家伤愈之后传观。阳教主遗命是要我义父金毛狮王暂摄教主之位。
这时候彭莹玉在中土修正主义的道路上是一去不回头了,全然不顾教义,索性将合法性诉诸于中土世俗的父死子继传统,赶鸭子上架:
张大侠,大丈夫身当大变,不可拘泥小节。谢狮王是你义父,犹似亲父一般,自来子继父职,便请你依据阳教主遗言,暂摄教主尊位。
张无忌碍于形式所迫,不得不黄袍加身,做了教主。但本意还是不愿意加入明教的,所以劫后又要退却教主一职,只是此时的众人是决计不会让他跳船跑路的,杨逍出来打个哈哈:
阳前教主的遗言写于二十余年之前,其时世局与现今大不相同。金毛狮王自是要去迎接的,圣火令也是要寻觅的,但若由旁人担任教主,实难令大众心服。
只不过,张无忌坚执阳顶天遗命不可违,众人只得应允。虽然应允了张无忌要迎回谢逊和圣火令的的条件,但心里却对这个新教主另有盘算:
众人拗不过,只得依了,均想:“金毛狮王只怕早已死了,圣火令失落将近百年,哪里还找得着?且听他的,将来若是有变,再作道理。”
众人虽然奉了新教主,但看起来似乎都是以教内统一,所做的共识性妥协。但是众人心中所想,既不尊重阳顶天遗命,也对圣火令不着紧,更是阴违新教主。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明教政治路线的改弦。
随后,在蝴蝶谷召开的明教教众代表大会上,张无忌作为教主,颁布废除宗教禁忌:
本教历代相传,不茹荤酒。但眼下处处灾荒,只能有什么便吃什么,何况咱们今日第一件大事,乃是驱除鞑子,众兄弟不食荤腥,精神不旺,难以力战。自今而后,废了不茹荤酒这条教规,咱们立身处世,以大节为重,饮食禁忌,只是余事。
就此,完成了明教彻底换成了江湖化的转型。
但既然教廷可以将明尊束之高阁,那么地方教众也可以将总坛束之高阁,缺乏了宗教权威性威慑束缚,明教的各路义军也就各行其是:
明教义军在各地起事,杀官造反,闹得蒙元手足无措,战阵有成有败,他们既不向总坛禀报,总坛也管不着他们。应天府这支红巾军,素来自行其是,声势壮盛,总坛不能杀了他们的领袖,也不能以明教教规予以羁縻约束,只能任其自然。
此时的明教总坛,因为各地明教教众所煽动的义军之势尾大不掉,早就难以处置了。既然教廷可以拥立非信徒的张无忌做教主,那朱元璋杀掉作为宗教领袖,名义上共主的小明王,也就没有什么太多意识形态的顾忌了:
龙凤皇帝(韩林儿)应吴国公之请,自滁州迁往应天,到得镇江对岸的瓜步,坐船倾覆,在长江中崩驾。负责护送的是大将廖永忠,是暗中受了朱元璋的密旨,故意翻船淹死韩兄弟。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在光明顶冷清的教廷中,杨逍面对五散人,恐怕只能相视以苦笑。
后记
这两天看了一部贺岁电影《倚天屠龙记之九阳神功》,不由勾起少时看电视剧时的一个突兀感受,即张无忌就任教主时下令教众进入秘道躲避一节。随即核对小说原文,挑阅相关章节写下此文。文中原文引用有老版和新修版之分,未及一一核对,但估摸应该符合两个版本的内容主旨,故不作区分。
金庸先生作为一个政论家,《倚天屠龙记》于1961—1962年连载于《明报》,此时国际政治背景正值中苏分裂,书中明教一方对映中国的执政党自不待言。只是略有些好奇,金庸先生是否是效仿陈寅恪先生作《论唐高祖称臣突厥事》隐喻谏书,还是不谋而合的异曲同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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