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0日星期六

出海拉美:当方向盘向左打到底,再向右打到底


文/衣公子的剑

2023 年,巴西总统卢拉访华,率 200 多人代表团。面对央媒采访,卢拉深情地说,巴西电视经常播中国足球联赛,他也经常看。

我眼圈一红,多伟大的政治家,只要能给自己的国家捞好处,如此卑微的谎言脱口而出。

2009,中国成为巴西第一大贸易国。九年后中美贸易战,中国从美国进口的大豆砍半,新订单大部分去了巴西。这泼天的财富,又过两年,巴西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豆生产国。

作为世界工厂,中国几乎对所有国家都是贸易顺差,但是对巴西长期逆差。两国经济联系越来越紧密,2023 年,巴西共向中国出口 1050 亿美元,这是巴西对美出口额的三倍。

的确,中国和拉美,尤其是南美,在稳步恋爱。这些年,出海成了热词,生意人聚会两杯酒下肚,就开始聊中东、南美的见闻。但我不得不说,南美不是坦途。

这里资源丰富,但是又基建奇差,还有腐败、民粹、通货膨胀、极大的贫富差距, “拉美陷阱” 不容小觑。

在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际投资研究室发布的《中国海外投资国家风险评级报告(2024)》中,拉美 GDP 前 2 的巴西和墨西哥,被列为中等风险。GDP 第三的阿根廷,风险直线上升,被列为高风险。

01 拉美陷阱

南美的问题,可以提炼为:方向盘一会朝左打到底,一会又向右打到底。

阿根廷足球分别在 1978 年、1986 年与 2022 年,三次赢得世界杯,但是庆祝却迥异。

1986 年夺冠,“球王” 马拉多纳积极参与政治。当时恐怖军事独裁刚结束,马拉多纳对阿根廷第一任民选总统阿方辛说,这个冠军比上一个(1978 年)更有价值,因为这一次我们代表的是一个民主的国家。

但 2022 年夺冠,完全相反。总统邀请阿根廷国家队来总统府庆祝,梅西他们拒绝了 —— 别想蹭我们流量。梅西这一代人,生长在阿根廷民主化后,对民主的幻想破灭了,见证了空头支票、经济泡沫和腐败横行。梅西封神,阿根廷世界杯夺冠,另一边阿根廷国内一年 100% 通货膨胀。

阿根廷有句话,阿根廷最好的未来是回到 100 年前的自己。

一个国家的自然禀赋,是上帝发牌,是老天爷赏饭吃。中国的地理位置就不算好,邻居太多,俄、日、韩、越、印,以及南海,还有台湾问题,诸强环伺带来激烈的地缘竞争。相比之下,美国的牌就很好,东西都是大海,南北是实力差很多的小弟,不怕侵略,本土安全,自然资源又好,地广人稀大平原,才能工业化耕种。

南美摸的牌也是顶级。两边是海,资源丰富,100 年前,阿根廷就是世界粮仓,世界肉仓。1900 年就混到了世界前五的强国。两次世界大战,都没波及南美,照理说,阿根廷应该发战争财,躺着数钱,从很好,变成更好。

但事实恰恰相反,南美工业化停滞,经济倒退。倒是饱受战争蹂躏的东亚,工业化一骑绝尘。

每次阿根廷输球,都会唱起《阿根廷别为我哭泣》。这首歌是阿根廷底层对庇隆夫人的怀念。但是庇隆主义恰恰是阿根廷无数眼泪的源头。

二战后,庇隆夫妇当政,把方向盘,向左打到底。为赢民心,筑起关税壁垒,给穷人发福利,严重过度,财政没钱,就没收外资、私有财产变国有,代价就是经济秩序破坏,经济一落千丈,失业、贫穷、混乱。

最终暴力左翼和右翼互相仇杀,国家彻底陷入混乱后,军人入场,以维护秩序的名义实行军人独裁,用强腕结束乱局,也开始了没有法治的抓人,杀人,取缔罢工。

阿根廷独裁者魏地拉将军说过这样一句话。

“阿根廷必须死掉足够多的人,才能重新恢复和平。我们先杀掉反叛者,然后是其协助者,之后是同情叛乱的人,最后,我们杀掉那些犹犹豫豫的人。”

这段历史,被称作阿根廷的 “肮脏战争”。除了囚禁和关押,还有失踪、集中营。为了斩草除根,军政府抢走 / 偷走异见者刚出生的婴儿,从此再也无法找回,人伦惨剧。官方统计,肮脏战争里,1.5 万人被杀害,3 万人被失踪。

南美另一个大国,智利,也和阿根廷差不多。民选的阿连德搞共产主义,发超过财政负担的福利,没钱就印钱,物价涨,就锁死物价。智利通货膨胀率 800%。1973 年,军事独裁者皮诺切特将军上台。

南美的特产是独裁将军,和极致恐怖的杀人方式。阿根廷和智利有 “死亡航班”。因为要杀的人太多了,为了杀人灭迹,发明死亡航班。在临海,飞机飞出去,把要杀的人,直接从扔到大海里。太惨,太恐怖了。

马尔克斯的名著《百年孤独》,衣公子学生时代读也不知道伟大在哪里,为什么总是总是行刑队、枪决、上校、政变,周而复始,让我觉得潮湿阴郁。后来了解了南美的历史,真是震撼人心的伟大作品。

国家恐怖主义最大的代价,是埋下无法消解的仇恨。独裁毕竟不得人心,民选政府总归会回归,因为这段仇恨,新政府必然倒向另一个极端,清算,再杀人。所有独裁时代特权阶级的财富(无论是国内还是外资),统统充公,发给穷人当福利。直到,经济崩溃,社会混乱,再来一次。

仇恨就是那个轴,南美的方向盘一会向左打到底,一会向右打到底。上帝明明给了一副好牌,硬生生左右互搏变死局。

02 从仇恨到外债

70 年代,是一次世界大变局,南美也无法置身事外。

当南美在独裁和民粹两个极端横条。美国尝试南美推行 “华盛顿共识”,内容包括开放市场,自由贸易,实行新自由主义经济。智利军事独裁者皮诺切特,买单了,引进 “芝加哥 boy” 经济学者。

于是我们看到,军事独裁时代,一方面,杀人,国家恐怖主义,另一方面社会有秩序,工业化,经济发展。但是当民选政府上台,回归民粹,罢工不断,过度福利,高关税且没收财产,经济混乱。南美的发展,呈现出进三步,退三步的停滞。

问题最终在 70 年代的石油危机下引爆。人类第一次面对滞涨,西方发达经济体受到严重打击,而南美则是摧毁式的崩溃。经济崩溃 + 通货膨胀,直接导致,本国货币没人认了,大家索性都认美元。发工资也好,投资也好,别给我本国货币,我只收美元。于是拉美套上了最大的紧箍咒 —— 外债。

南美也试过提振经济,刺激经济。巴西在 1980 年代推出了 “5 年投资 3720 亿美元” 的计划,其中超过一半资金是举借外债。然而经济增长不理想,债务却是刚性,到期就要还。这是国家债务,不还就是主权债务违约。

1987 年,巴西 “躺平”,宣布不还。巴西和日本一样,也有 “失去的十年”。阿根廷更差,2020 年是阿根廷第九轮主权债务违约。这一轮到现在都没缓过来,营商环境当然还要等等。

南美,就像你身边染了高利贷的朋友,在泥淖里越陷越深。还不上,经济更差,恶性循环。整个南美,地方很大,资源很丰富,但是我们一直觉得算不上做生意的好去处。

如果一定要去拉美,要精心挑选,每个国家的打法不一样。阿根廷还在挣扎,先观察。墨西哥,挨着美国,吃的是近岸外包的需求,但要时刻紧盯美国政策。很多人不知道,其实智利和秘鲁不错,缺点是规模不大。

出海拉美,大家会拎出来的说的,是巴西。

03 巴西

南美的出路也很简单。第一就是要从 “方向盘向左打死,再向右打死” 的恶性循环中挣脱出来。

2002 年卢拉出任巴西总统,以温和偏左赢得选举。南美的民主最大的问题是,重分配,轻生产。因此,卢拉最关心的就是,巴西要工业化。

卢拉抓住中国加入 WTO 的时代机会。中国工厂轰隆,经济热火,对原料有庞大需求,巴西的铁矿石、石油、大豆、咖啡、肉类等国际大宗商品价格连年上涨。

前面说到,70 年代是一个大变局,石油危机,滞涨,点燃了南美积蓄已久的问题。那么 2008 年,是另一个转折点。在此之前,巴西的经济动力是向欧洲和日本出口。次贷危机席卷全球,西方经济不振,欧日钢铁产量下降。而中国通过四万亿刺激,引领全球复苏,至此,一跃成为巴西第一大贸易出口国。

拉美是美国的后花园,但是从 2008 年开始,有意或无意,主动或被动,中国进入了。

虽然不再方向盘打到死,但是左右之争依旧激烈。卢拉任期结束,新总统博索纳罗上台。不久,卢拉因为腐败被判入狱(当时民众支持率非常高)。

博索纳罗任期内,巴西与中国的关系没那么亲密(比较亲美国)。不过,这里也有了一个新词,叫做 “政治冷,经济热”。许多中国企业暂停了与联邦政府的合作,转而推动与各州政府的合作,中国和巴西经济联系越来越深。

不久,卢拉出狱,又选上了总统。比亚迪工厂落地。新总统卢拉可是去了现场捧场,那时候刚坐牢出来。

这一次,卢拉提出再工业化,重点在芯片、汽车、飞机、军工等高端制造业,以及石油、生物燃料、农业制造等传统制造业。

看中国足球,难为您了,就凭这一点,卢拉也算得上中国人民老朋友吧。

巴西 GDP 世界前十,有世界第五大人口,年轻,年龄中位数 32.6 岁。还极爱用手机。还没有存钱的习惯,重视享受,有钱就花掉,比如巴西女生在医美上的消费是中国女生的五六倍。

不过,别以为凭这些,巴西就是坦途。

巴西贫富差距极大,巴西最富有的 1% 人口胜过欧洲富豪。

基建差,特别是道路质量。有时巴西国内运东西,比直接装船运中国还贵。高通胀率也是隐患。是足球大国,也是关税大国 —— 高关税、清关难、物流慢,号称 “三座大山”。企业注册冗长。对了,你可以像比亚迪一样去巴西建厂,但是别忘了。巴西是发展中国家,但是福利却是发达国家,可不能像对待中国的牛马一样哦。

有一点,涉及对巴西的长期布局,我不得不提,巴西太远了。我们都知道,地球是圆的,最远的距离在圆心的对面。如果你从脚下凿洞,凿穿地球,出来就是巴西。我常安慰在巴西做生意的朋友,别难过,你的脚底就是你的家乡。

相比之下,发展阶段类似的中东,和我们时区五小时。东南亚和巴西比,优势很明显。东南亚离中国近,无论是华裔还是文化,中国对东南亚影响力很强。但是,地球另一端的巴西,其实更接受美式文化。美国什么流行,搬到巴西基本立马见效。拉美自己都说,我们的问题是,离天堂太远,离美国太近。

04 尾声

这么苦,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生意人要去拉美?我最近见了很多拉美回来的朋友。

我们的结论是,毫无疑问,大家真的饿了。目前,中国每年的制造业增加值占全球的比重是 31%,但是我们的消费只占全球 13%,缺口巨大。那么多东西,那么多产能总要想办法。

拉美作为全球经济不容忽视的地区,还是要重视的。不过,拉美其实不算特别理想的 “卖东西的地方”,南美目前最受欢迎是和时代大趋势联系起来的生意。

从 90 年代开始,中国国有企业就在南美好好干了,首都钢铁公司收购秘鲁铁矿,中石油投资秘鲁塔拉拉油田。长江电力秘鲁鲁德斯公司收购双日阿库斯投资公司(光伏电站),阿根廷的考查里电厂是中企承建的拉美最大太阳能发电产能。南美欢迎这些,基建出海,带着中国最拿手的,解决南美当下最急迫的基建问题。然后是比亚迪 TCL 快手,中国优势产业的龙头,拉美欢迎再工业化。

70 年代石油危机,2008 年次贷危机,再到现在,人类命运共同体,在南美生动体现。

巴西最有名的标签是 “未来之城”,来自大文豪茨威格。他特别喜欢特别看好巴西,取名 “未来之城”。1942 年,茨威格在巴西,和妻子一起自杀。年少时,他是维也纳的富公子,这是希特勒没有考上艺术生的城市。晚点的茨威格,饱受纳粹迫害,他见证了欧洲的黄金年代,看到当下的落差,他受不了。

而我们会积极乐观,百年大变局,也是人类群星闪耀时吧。照顾好家庭,运营好企业,然后一起拥抱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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