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荒诞

文/倪刃

这几天，哪儿都出奇得热。

高温之下，又恰逢学生开学，于是就滋生出了一系列的奇葩乱象、荒诞现实。

咱们这个社会往往就是如此：平静时一切正常，然而但凡有点反常的天灾变故，掩盖在“正常”之下的荒诞就会喷涌而出。

第一荒诞，就是学生在中暑跌倒后却无一人上前关心。

所有人都将中国人的不扶跌倒者归结为彭宇案，但我早就在文章中说过，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彭宇案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风气、是当代文化的特质。

麻木、冷漠、自私，就是当代的文化特质。这种风气，正在由社会扩散，进而污染原本善良热心的孩子们。

在视频中可以看到，一个孩子猛地跌倒，跌倒时甚至还撞到了前面的同学。在我们的想象中，接下来的画面是几个同学赶紧上前去蹲下，焦急地观察这位同学怎么了，然后朝着老师挥手大叫，接着周围立刻有教职工们过来帮忙将孩子送去医院……

然而现实却是，孩子们依然站着不动，只是扭头互相看看，似乎觉得这同学跌倒了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仔细看还能看到，有的学生脸上还泛起了笑容，好像那个跌倒的学生在开玩笑似的。

跌倒的学生就这样在同学们面前趴了好几分钟，无人响应。

很多人想把责任甩给那个老师，但视频中老师一直背对着学生在使用手机，背后又没长眼怎么看得见？你可以说老师玩手机属于玩忽职守，但这事儿全怪老师就有点不应该了。

不过，处罚老师倒是最有效消灭“舆情”的方法。

讽刺的是，学生们没有一个人敢大声提醒老师。可见对老师、秩序的畏惧，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

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社会、正常的教育，它早已扭曲、变态、疯狂，但所有人都还捂着眼睛，假装这一切是正常的。

正常的社会，需要有正常的人性。然而在我们这个社会和教育环境下，人性早已被剥夺殆尽，只剩下了一具具毫无灵魂和热度的行尸走肉。

以前我还看过一个视频，老师在课堂上当场发病昏阙，学生们视若无睹，无人理睬，直到那老师死亡。

究竟何以至此？

长期以来极度功利化的教育，只剩下服从、驯化、形式主义。教育从未告诉孩子们，应当如何做一个人。

教育告诉他们的恰恰相反——他们不是人，只是集体服从的机器。

动物看到同类受难，尚且还要上前去闻一闻、救一救，但应试教育制造出来的机器人们，却连这样的本能也早已丧失。

无论在学校还是家里，从未有人告诉孩子：你身边的那些人，他们也是人，应当给予他们爱和关心。我们的教育只剩下：管好你自己的学习，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

学生们不敢跟老师说，这我倒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小时候亦是如此，老师和领导代表着绝对的权威，谁敢在他们讲话时乱动，就意味着大逆不道和严重的训斥。在这种规训体制下，学生看到有人遇险，必定要内心权衡去帮忙的话会不会被惩罚。

这种心理恰好体现出了原子化社会的形成机制：当权威成为一种最高的恐惧和威慑，底下的人相互之间必定会丧失团结性，甚至走向互害。

第二个荒诞，是往教室里拼命送冰块的家长们。

在成都、长沙等几个城市，这几天都热得出奇，然而开学却绝不能推迟。于是，家长们急了，他们购买大量的冰块送进教室，以帮孩子降温。

我们这个国家，从来都不会缺少这种荒诞的场景。

成都已经发布了高温橙色预警，然而领导们的决定是不会轻易更改的。推迟开学这样重大的决定，谁做决定？责任谁来担？

这就让我想起，西北的兰州等城市，刮沙尘暴、PM2.5已经爆表的时候，孩子们还在户外上体育课，大口呼吸着那些有毒的空气。

这是一个无人敢承担责任的体制，每一个新命令的发布，后面都意味着复杂的申请程序和无限的责任，于是决策者、执行者们就做出了选择——不发布命令、不做改变。

大家还记得某次暴雨灾害么？地铁司机说，他没有接到停开的指令，就只能继续开。

这种僵化体制导致的荒诞人祸，在这片土地上从来都不缺少。

然而僵化的体制也总是有人配合表演。家长们想到的，并不是去反对、去争取改变，而是自我上演一出“苦情戏”，将全城的冰块抢购殆尽，送入教室。

自己吃万分苦都是愿意的，但去争取改变却是万万不敢、万万不可的。

家长群里，是不是还要攀比谁家买的冰块多？是不是还要继续感恩学校、感恩老师、齐唱赞歌？——毕竟人家都允许你放冰块进去了，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通融”。

第三个荒诞跟第一个荒诞有关，就是高温下的领导讲话。

在许多人发的视频和照片中我都看到，高温高湿度的天气下，学生们依然整整齐齐站在操场上，纹丝不动听领导讲话。他们汗流浃背，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大块湿透的印记。

此时此刻，我仿佛已经身临其境，听到了领导的讲话内容。

“同学们，我们今天站在这里，克服高温的困难，坚持下来，体现的就是我们能吃苦、敢吃苦的意志！”

领导一边演讲，一边眼眶湿润，环视大家。

“今天吃得了这个高温的苦，明天我们就能吃得下学习的苦！就没有什么我们战胜不了的困难！”

啪啪啪啪……现场的孩子们用汗津津、粘腻的双手热烈鼓掌……

这种情境下，学生们但凡有一点松懈和抱怨，就意味着“吃不了苦”、“意志不坚定”。

权力的彰显，往往要制造一些无用的困难。

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因为只有在这种人造的困难之中，领导才能营造出强烈的服从气氛。人造的困难，本质上还是一种服从性训练。训练一次不要紧，但训练一百次，你的人性必然会被剥夺。

所以，上述三种荒诞其实是同一个荒诞——来自权力的荒诞。

权力，让孩子们丧失温暖的灵魂，走向原子化和麻木不仁；权力，让改变成为最大的困难，让制度惯性成为一切的标准，更让家长们趋之若鹜去服从；权力，不断制造出新的困难，同时制造出新的“钢铁意志机器人”，去适应这些困难……

教育就是一个社会的未来。然而当教育的意义只剩下彰显权力，未来，不会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