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31日星期五

司马光为什么把河湟地区卖给西夏?——兼谈中国古代朝堂鹰派与鸽派之争


文/醋溜猪头

以中国古代秦制王朝的政治氛围,鹰派(或者说主战派、激进派)和鸽派(或者说主和派、保守派)如果在朝堂之上搞公开辩论,前者往往具有碾压性的优势,而后者绝大多数情况下根本辩不过前者。为什么?因为鹰派可以肆无忌惮使用自己想用的论据、随便发表自己想发表的观点,而鸽派在公开场合却不能这样随心所欲。

假设帝国皇帝准备出兵讨伐蛮族,鹰派支持,鸽派反对;皇帝就让双方公开辩论,于是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鹰派拿出军籍册,说:“你看看,我们帝国现在光是现役注册兵力就有百万大军,而蛮族总人口才多少啊?百万雄师哪怕只出动一小半,一人吐口唾沫也足以淹死他们,以众击寡,怎么会打不赢呢?”

鸽派听了心里想:“你个傻逼东西,官方文件上说百万大军你就真信啊?实际上现在军户都逃亡过半了,将领吃空额、虚领兵饷是常态,各地军区剩下的一点兵都是被长官盘剥的可怜丘八,平时饭都吃不饱,衣不蔽体,真要把这些叫花子一样的小兵送上战场,能指望他们和蛮族拼命?还不作鸟兽散、闻风而逃?

    “辽饷惟家丁差厚,其营堡军士止四钱或二钱五分,每岁折色四月、本色八月;各仓旧储米豆,向因盐粮援例人等,买票虚出,通关情弊,以至陈者不出,新者不入,浥烂如粪;而近收者,又被官吏插和沙土、糠秕等物,各军虽得粮票,多不愿关领。遇有前项买票者,则每票卖银四五分,无则付之水火而已。而折色又假官账,为将领所克扣,有经年不得分厘者,终岁嗷嗷日见逃窜,是军士又如此饥馁而无食也。————————熊廷弼《按辽疏稿》

明帝曰:『卿父子之兵几何?』襄顿首曰:『臣罪万死,臣兵按册八万,其实三万人。』明帝曰:『此三万人皆骁勇敢战乎?』襄曰:『若三万人皆战士,成功何待今日?臣兵不过三千人可用耳。』明帝曰:『三千人何以当贼百万?』
——————《小腆纪年》


但问题是,鸽派在公开场合哪敢说心里话呢?真要说出口了,捅破了窗户纸,那些平时吃空额喝兵血的既得利益集团对你会作何感想?

鹰派拿出工部督造的兵器和盔甲,说:“你看看,我们帝国生产力先进,军事工业发达无比,像这样削铁如泥的唐刀、刀枪不入的明光铠甲,都能大量普及给将士们使用,试问以茹毛饮血的蛮族那样落后的科技水平,怎么可能敌得过我们帝国的坚甲利兵呢?”

鸽派听了心里想:“你个傻逼东西,你当作样本拿出来的兵器盔甲,实际配发到前线军人的手里恐怕一百件都没有,实际上帝国军械部门早就腐朽完了,仓库里实际堆放的那些破烂军械,真拿出来用,恐怕连一条狗都未必砍的死。

    厂库领出盔甲,止头盔可用,其暗甲止可披戴操演,稍令习于负重,临事无一足恃者。器中止有钢快刀可用,其馀亦止堪操习。它若臣所酌用枪筅钯镰、长短器械等,全然未备。......其领出涌珠、佛郎机、三眼等大小炮位,炸裂极多,悉不敢用。————————《皇明经世文编》卷之四百八十九

但问题是,鸽派在公开场合哪敢说心里话呢?真要说出口了,捅破了窗户纸,那些平时就靠偷工减料吃回扣抽成谋利的既得利益集团对你会作何感想?

鹰派拿出百姓集体请战的签名书,说:“你想想,当今天子圣明,励精图治,广大人民群众都发自内心的忠于国家,一想到蛮族鞑虏不服王化,那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开战之后,百姓们必然是有钱的积极捐款助战、有力的奋勇支援前线,如此众志成城、同仇敌忾,怎么会消灭不了区区蛮族呢?”

鸽派听了心里想:“你个傻逼东西,当今天子不就是个横征暴敛的硕鼠吗,朝廷官员平时中饱私囊、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事情还少了?老百姓恨蛮族恨得牙痒痒?我看是恨我们当官的恨得牙痒痒才对吧?真要是开战了,别说什么支援前线,我看老百姓不趁机造反作乱、跟蛮族里应外合也就不错了!

    近闻催税如故,穷民无可奈何,惟有逃与死耳 …… 及抵辽阳,臣又密访民情,有云:“抚按新来,想必为我们请罢商税”等语。又有云:“若不罢税,鞑子就是我投主,催税的就是我对头”等语。臣闻之,不任寒心。————————熊廷弼《按辽疏稿》

但问题是,鸽派在公开场合哪敢说这种心里话呢?真要说出口了,岂不是公开否定当今朝廷的统治合法性?你让皇帝他老人家听了心里作何感想?乌纱帽还要不要了?脑袋还要不要了?不怕皇帝诛你三族?

所以,秦制王朝中的鹰派和鸽派就主战还是主和进行辩论,就好比两个人比拼武艺,一个人可以自由发挥,一个人却被铁链子捆着,束手束脚,后者想辩赢前者,也太难了。

    侍中、左衞将军江湛迁吏部尚书。湛性公廉,与仆射徐湛之并为主上所宠信,时称江、徐。上欲伐魏,丹杨尹徐湛之、吏部尚书江湛、彭城太守王玄谟等并劝之;左军将军刘康祖以为「岁月已晚,请待明年。」上曰:「北方苦虏虐政,义徒并起。顿兵一周,沮向义之心,不可。」太子步兵校尉沈庆之谏曰:「我步彼骑,其势不敌。檀道济再行无功,今料王玄谟等,未逾两将,六军之盛,不过往时,恐重辱王师。上曰:「王师再屈,别自有由,道济养寇自资,彦之中涂疾动。谓彦之目疾大动也。虏所恃者唯马;今夏水浩汗,河道流通,泛舟北下,碻磝必走,滑台小戍,易可覆拔。克此二城,馆谷吊民,馆谷,就食敌人所积之谷。虎牢、洛阳,自然不固。比及冬初,城守相接,虏马过河,卽成擒也。」庆之又固陈不可。上使徐湛之、江湛难之。庆之曰:「治国譬如治家,耕当问奴,织当访婢。陛下今欲伐国,而与白面书生辈谋之,事何济!」上大笑。——————《资治通鉴》宋纪七

↑ 南朝宋文帝刘义隆

想讨伐北魏,两个宠臣江湛、徐湛之表示赞成,武人出身的沈庆之表示反对,沈庆之提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反对理由(如:敌人骑兵比我们的步兵厉害、现在的军队司令王玄谟水平还不如当年的檀道济等),刘义隆便让宠臣江、徐当面反驳沈庆之,沈庆之说:“如果是讨论耕田的问题,自然应该问常年耕作的农奴;如果讨论织布,自然该问以纺织为业的女婢。陛下您关心开战的事宜,却去参考江湛、徐湛之这些白面书生的意见,有什么用呢!”刘义隆听了哈哈大笑。刘义隆为什么哈哈大笑?因为沈庆之说出这样的话,等于是挂免战牌,自己承认辩不过江湛、徐湛之这样的“赢学家”,只能摆资格,堵他俩的嘴(当然,打仗归根结底不是靠嘴,主战派赢赢赢,后来的结果我们都知道:“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古代的鸽派和鹰派辩论,有什么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呢?也只有讲那些“大仁大义”了。比如:

“我们天朝上国,对待夷狄,应该以德服人,不能以大欺小”

“我们华夏是文教礼仪之邦,我国人民自古善良淳朴、热爱和平、能歌善舞,不可妄动兵戈”

“我泱泱大国,当以诚信为本,我国和夷狄曾经歃血盟誓,背约是不道德的”

“古人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随便发动战争是不吉利的......”

像上面这些在道义上“绝对正确”的车轱辘话,你永远可以放心大胆的说出来,不用担心承担什么后果。我说应该热爱和平,这总是没错的吧?我说国家应该重视诚信,能得罪到什么惹不起的人呢?

    吐蕃之境,四面各万里,失一维州,未能损其势。比来修好,约罢戍兵,中国御戎,守信为上。彼若来责曰:“何事失信?”养马蔚茹川,上平凉阪,万骑缀回中,怒气直辞,不三日至咸阳桥。此时西南数千里外,得百维州何所用之!徒弃诚信,有害无利。此匹夫所不为,况天子乎!
    ————《资治通鉴》中牛僧孺反对唐朝出兵从吐蕃手中收复失地的说辞,重点在于“诚信”


    今闻西人入朝,以请地为事,陛下念生灵安乐久逺之计,深以此事属谋国大臣,而闻大臣议论参差,无一定之策,窃度圣心惑之,未有以处。臣以谓听言之道,必以事观之,则一言可决。国家未开拓以前,惟以信义为重,蛮夷之心,不敢轻侮,故边患少,边患少,故民力纾,民力纾,故人心安,人心安,故兵威强,所以能坐制边徼而不自弊,开边以来,以有限之财,供无穷之费,贪无用之地,民力已困而不可支,人心已危而不可保,兵威已沮而不可恃,不于此时修复信义,为天下休息计,尚可固执,更增后日之患乎?
    ————《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苏辙支持归还土地给西夏的说辞,重点也在于“信义”


结果,后来的网络铁血战略家看到这些鸽派大臣带着镣铐跳舞时的说辞,不由得骂道:TMD真是腐儒误国!这些只会读死书的书生居然连“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条约就是用来撕毁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中国近代为什么衰弱,为什么被列强欺凌,都是这些只知道空谈仁义道德的书生把事情耽误了......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