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宏杰
第一次就职总统之后，面对美国社会的强大阻力，川普曾顶风而上，冒着被弹劾的风险，努力改善美俄关系。[3]
第二次就职总统之后，川普又一次迫不及待地开始“重启”美俄关系，前几天的利雅得会谈，双方花了大量时间商量如何解除制裁，恢复双边正常关系。为了让俄方满意，川普不惜与泽连斯基公开闹翻，指责是乌克兰发动了战争。
由于川普的这些“亲俄”表现，上一次竞选时就有很多人指责川普是俄罗斯的傀儡，这一次，更是有很多人在网上晒出旧闻，坚称川普肯定是有什么把柄抓在俄国手中，甚至说他是俄罗斯培养了四十年的间谍。这方面确实“证据”很多。比如2017年，美国一个网站公布了一份英国前特工的报告，称2013年川普曾在莫斯科Ritz-Carlton大酒店下榻，与一群妓女厮混，被俄国特工秘密录像。2018年，美国记者昂格尔在一本名为《House of Trump, House of Putin》的书中声称，川普在1987年第一次到访莫斯科时[4]，就被前苏联情报机构拍下了嫖妓的影片。[5]另一份“证据”，是一位自称前克格勃成员的人在脸书上发布指控，称川普在1987年被克格勃第六局招募为特工，代号“克拉西诺夫”。关于川普与俄罗斯关系的其他传言还有很多。比如上世纪90年代川普两次陷入破产时，都是来自俄罗斯的神秘资金挽救了他。很多人根据这些“证据”，坚称川普是俄国间谍已经“板上钉钉”了，称非如此就无法解释他为何如此想普京所想，急普京所急。
二
我个人从来不喜欢用“阴谋论”来解释问题。虽然川普本人在性问题以及财务问题上的记录并不是特别的干净，但我仍然坚持“疑罪从无”这一今天看起来已经有点“白左”的原则。我们不要忘记，2019年，在历时23个月的调查后，美国“通俄门”报告公布，称没有确凿证据显示美国总统川普与莫斯科在大选中有勾结。
其实，不用以这些传言为佐证，我们也可以梳理清楚川普为什么对俄罗斯如此热爱，为什么在俄乌战争中如此偏袒俄国。事实上，川普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对俄罗斯的观点在美国并不罕见：冷战之后，美国政治中一直有“亲俄”传统，一直有“联俄派”。
美国的“联俄派”大致有两类人，一类是所谓的“现实主义战略家”，另一类是政治极右翼人士。川普则是这两类人的共同代表。
“现实主义战略家”们从国际战略的角度出发，坚持美国必须改善美俄关系，非如此就无法遏制中国。在他们看来，稳步崛起的中国对美国是长远的根本的挑战，而俄罗斯只是一个短期的、区域性的“麻烦”而已。他们相信，俄罗斯迟早会意识到中国是其在地缘政治层面最大的威胁，从而投向西方怀抱。[6]
在乌克兰问题上，这一派学者认为，乌克兰不应该加入北约，因为地理是乌克兰的宿命：“乌克兰……不仅与俄罗斯历史密切相关，而且还跨越着入侵者几个世纪以来用来攻击俄罗斯的传统路线。”[7]如果支持乌克兰加入北约，就彻底得罪了俄国，无法实现联俄制中。
这一派中的著名人物非常多，比如中国人很熟悉的“老朋友”基辛格。他认为，尽管俄罗斯在克里米亚问题上“犯规”，还是应该给予相当的国际地位和尊重，这样可以防止中俄进一步接近。[8]
另一位著名学者是《大棋局》的作者，著名的国际战略学者布热津斯基。于滨在《美国外交政策中的“中俄温差”》一文中说，虽然他以对俄强硬著称，但是在乌克兰危机期间，他居然提出乌克兰“芬兰化”的选项，也就是让乌克兰向俄罗斯曲膝，以避免进一步刺激俄罗斯。他说，如果美国继续对中俄进行“双遏制” ，中俄可能结成战略联盟。[9]
第三位著名人物，是《大国政治的悲剧》作者约翰·米尔斯海默。他说，“导致乌克兰危机的原因，是北约和欧盟不间断地东扩，以及 2004 年启动的‘橙色革命’等一系列民主运动。对普京来说，乌克兰民选的亲俄总统被以‘政变’的方式‘非法’推翻，是压垮俄美关系的最后一棵稻草。”[10]
他认为，西方应该停止“西化”(westernize)乌克兰。他强调，俄罗斯对美国的利益并不构成严重威胁，两国应该成为盟友。“最重要的是，美国需要俄罗斯的帮助去遏制一个正在崛起的中国。考虑到俄中两国相互竞争的历史，以及双方共有的漫长的边界，一旦华盛顿放弃这个错误的推动俄罗斯倒向中国的外交政策，莫斯科很可能加入这种 ( 遏制中国的) 努力。”[11]
这一派人观点虽然被认为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甚至被认为“冷血”，但是在美国政治中一直有着相当强大的影响力。川普无疑也是这些观点的代表性政治人物之一。在2016年竞选中他说，“据我所知，克里米亚当地人更希望和俄罗斯在一起，而不是留在他们原来所属的地方。”[12]
2025年1月7日，他说，他可以理解俄罗斯的立场，即乌克兰不应成为北约的一部分。川普称：那么俄罗斯感觉有人就在他们家门口，我能理解他们对此的感受。
川普之所以指责是泽连斯基挑起了俄乌战争，也是基于现实主义派学者“乌克兰追求加入北约、激怒了俄罗斯”这一思维逻辑。
我们很难说这些“现实主义战略家”毫无道理，他们的逻辑有其自洽之处。我们知道，冯玉军教授在俄乌战争中一直是坚定地支持乌克兰，但是他在《欧亚新秩序》一书中也认为，美国推动北约东扩是不明智的。[13]
但是，川普如此坚决地抛弃乌克兰，仍然很容易被很多人视为背信弃义之举。因为当初鼓励乌克兰放弃核武器、承诺它加入北约的，正是美国。
连美国另一位反对乌克兰加入北约的学者佩尔·埃克曼也说：“冷战结束后，乌克兰自愿放弃了从苏联继承的 4,000 多枚战术和战略核弹头，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无核化实例。乌克兰交出核武器的部分原因是它收到了美国、英国和俄罗斯的保证，即其领土完整将得到尊重。这一承诺被写入布达佩斯备忘录。”[14]
他说，从2008年，乔治·布什提出了接受乌克兰加入北约的建议开始，这一主张一直是美国政治的主流意见。“美国2020 年政策辩论的结果是正式承诺乌克兰最终加入北约。”[15]
虽然美国政党轮替了，但是在世界上，毕竟只存在一个美国。打个比方，一个人头脑中可能同时打着几种算盘，可能这一秒钟推翻上一秒钟的想法，但是他不可能以此为理由，拒绝承认以前签下的协议。美国外交政治从“理想主义”向“现实主义”的这种急剧转向，只是向世人证明了乌克兰当初放弃核武器是致命的错误，证明了在国际事务中“天真”和“理想主义”要受到致命的惩罚，这对核扩散和世界政治的“丛林化”，是一次极其有力的助推。从川普的表态中，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只能是：泽连斯基没有在俄乌战争爆发一小时二十二分逃跑，是他犯的最大错误。
三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美国另一部分 “亲俄”派：美国极右翼政治势力。他们主要是基于宗教、文化和人种原因而亲俄。川普同样是这一势力的主要代表。
付随鑫在《美国极右翼保守派的亲俄倾向及其影响》中介绍说，美国著名的保守主义者，被称为美国当代极右翼的“教父”帕特·布坎南也很喜欢普京。布坎南对普京注重东正教礼仪印象非常深刻，认为普京代表着西方保守派传统价值观。布坎南认为，和过于自由和过于多元化的美国比起来，俄罗斯倒更像一个传统基督教国家。[16]
我们知道，川普背后最大的宗教派别是美国的白人福音派。这一派的领袖富兰克林·格雷厄姆( Franklin Graham)是川普的坚定支持者，在川普在去年的竞争中遇刺后，他说：“我相信是上帝让他的头转了过去，救了他的命。”他同样也是普京的坚定支持者，他曾在 2015 年前往俄罗斯与普京会面，他公开赞扬普京维护基督教传统价值观的做法，批评奥巴马政府“违背了上帝的教导”。[17]
从他们的表态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极右翼的文化逻辑：在奥巴马、拜登等人的领导下，今天的美国在错误的道路上，也就是自由主义、文化多元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和以前的“真正的美国”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不信上帝的各类移民充斥美国，白人的孩子被教唆去做变性手术，LGBT 群体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择堕胎，《圣经》的信条被无情地嘲弄。[18]这种现状在左翼看来是进步，他们看来是却“道德沦丧”，让他们忧心如焚。
欧洲也是如此。欧洲也被自由主义和多元主义掌控，甚至现状比美国更严峻，移民问题比美国更为突出。即使川普成功拯救了美国，但欧洲继续沉沦下去的话，则将来也会连累美国，连累整个“文明世界”。所以美国极右翼呼唤欧洲出现川普式的强势人物扭转局势，以防整个世界堕落为地狱。
正是基于这个原因，马斯克不停地嘲弄德国社民党、嘲弄总理朔尔茨，坚定地支持德国选择党的魏德尔。也正是因此，前几天在慕尼黑会议上，万斯对欧洲的展开了激烈的批评。他说，欧洲的威胁不是俄罗斯，不是其他外部势力，而是来自内部的威胁。因为欧洲正在“背离基本价值观”，说白了，就是因为今天的欧洲价值观是文化多元，而不是重回白人保守主义。
在极右翼看来，全世界走在正确道路上的“最美逆行者”，不是其他国家，正是普京的俄罗斯、欧尔班的匈牙利，因为他们坚持基督教传统价值观，反对多元文化、外来移民、“种族混合”、性别平权，他们是美国应当效仿的榜样。美国极右翼著名媒体人卡尔森曾两次将节目制作现场安排在匈牙利，向美国观众赞扬匈牙利欧尔班政府，并声称匈牙利是“民主国家的典范”。[19]
基于这一角度，我们才能理解川普对普京的认同。美国极右翼将俄罗斯想象成“白人父权制基督教价值观的强大堡垒”。布坎南认为，未来世界的主要冲突将是所有国家的保守主义者、传统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反对“西方颓废堕落文化”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普京是反对西欧堕落势力、捍卫基督教价值观的坚强领袖。2014 年，布坎南在一篇文章中声称，在争夺人类未来的“文化战争”中，普京正带领俄罗斯坚定地站在传统基督教一边。和俄罗斯和普京比起来，美国国内的自由派、民主党以及拜登政府显然更邪恶，更可怕，是更大的“威胁”。[20]所以，美国应该和俄罗斯成为战友，而不是敌人。
在同样的思想背景下，以马斯克为代表美国极右翼极其讨厌乌克兰和泽连斯基，因为泽连斯基领导下的乌克兰的现行价值观显然是典型的“白左”，是美国民主党过于积极的跟班，是“一个被欧美多元主义和自由主义毒害的国家，不仅不值得被尊重，也不应该得到美国的援助”。[21]何况川普在第一任期时，曾经请求泽连斯基调查拜登的儿子在乌克兰的行为，结果被泽连斯基无情拒绝。很多共和党人认为，乌克兰是民主党的朋友，却是共和党的敌人。
四
和我们想象的不同，2014 年俄罗斯占领克里米亚不但没有令美国极右翼反对普京，反而进一步激发了他们对普京的崇拜。为什么呢？因为平民主义、尚所谓的“男子气概”，是美国的重要文化传统。美国极右翼尤其欣赏“男子气概”，反对精英式的深思熟虑的柔弱。相当多的美国人认为和普京相比，奥巴马和拜登太“软弱”。萨拉·佩林( Sarah Palin) 说，普京敢与熊搏斗，而奥巴马则是个“模棱两可”“废话连篇”的人。[22]2021 年5 月，共和党参议员特德·克鲁兹( Ted Cruz) 在其个人社交平台上称，俄罗斯军队比美国军队更强大，因为推崇种族与性别多元化导致美国军队软弱无力。[23]
因此，“亲俄”一直是美国政治中的传统，虽然极右翼在美国至今仍然不是主流，但是在川普的带领下，势力在不断壮大。即使“联俄抗中”这一战略构想不见得能顺利实施，但是现阶段，美国和俄国已经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白左”控制的欧洲。欧洲是否会在东西两边的共同压力下，如马斯克所愿，进一步“极右”化，是值得观察的重点。
主要参考文献：
美国外交政策中的“中俄温差”，于滨。
美国极右翼保守派的亲俄倾向及其影响，付随鑫
Painful Moments and Realignment: Explaining Ukraine’s Foreign Policy, 2014–2022，Per Ekman
特朗普的对俄政策与美俄关系的四个维度，韩克敌
美俄关系拟“再重启”的逻辑、领域与限度_黄登学
欧亚新秩序，第一卷：俄罗斯转型：国家治理与社会变迁
（川普系列之一，匆促写成，注释可能有不周之处，尚祈原谅。）
[1]“Trump‘Absolutely Correct’about Putin Being a Better Leader than Obama，”Sputnik International，September16，2016，available at: https: / / Sputniknews．com / politics /201609161045385672－trump－putin－leader－obama / ．
[2]据英国《每日邮报》2020年8月19日报道。
[3]美国外交政策中的“中俄温差”，于滨。
[4]商讨在克里姆林宫对面兴建酒店事宜。
[5] https://www.zaobao.com.sg/realtime/world/story20180810-882153
[6] Asawin Suebsaeng, Andrew Desiderio, Sam Stein, Bethany Allen-Ebrahimian, “Henry Kissinger Pushed Trump to Work With Russia to Box in China”, The Daily Beast, 25 July 2018.
[7] https://www.tandfonline.com/doi/full/10.1080/10758216.2023.2253358#abstract
[8] Henry Kissinger, “Kissinger’s Vision for U.S.-Russia Relations”, The National Interest,
February 4, 2016; Henry Kissinger, “How the Ukraine Crisis Ends”, The Washington Post,
March 5, 2014.
[9]美俄关系拟“再重启”的逻辑、领域与限度_黄登学
[10] John Mearsheimer, “Why the Ukraine Crisis Is the West’s Fault”, Foreign Affairs, Sept/Oct 2014, Vol.93, No.5.
[11] John J. Mearsheimer，“Donald Trump Should Embrace a Ｒealist Foreign Policy，” http: / /nationalinterest. org / feature / donald － trump － should －embrace － realist － foreign － policy － 18502
[12] Alexander Mallin，“Trump: Crimea ＇ s People Prefer Ｒussia，But If He ＇ s Elected Putin Is ‘Not Going into U-kraine’，”ABC News，August 1，2016，available at: https: / / abcnews．go．com / This Week / trump－crimeas－people－prefer－russia－elected－putin－ukraine / story? id = 41029437．
[13]欧亚新秩序，第一卷：俄罗斯转型：国家治理与社会变迁
[14] https://www.tandfonline.com/doi/full/10.1080/10758216.2023.2253358#abstract
[15] https://www.tandfonline.com/doi/full/10.1080/10758216.2023.2253358#abstract
[16] Anne Applebaum，“Conservatives and the FalseＲomance of Ｒussia，”The Atlantic，December12，2019， https: / / www. theatlantic. com / ideas / archive /2019 /12 / false － romance － russia /
603433 /.
[17] Jack Jenkins，“When Franklin Graham Met Putin，”August 7，2018，https: / / religionnews. com /2018 /08 /07 / the － russian － connection － when － franklin －graham － met － putin /.
[18]美国极右翼保守派的亲俄倾向及其影响，付随鑫
[19]美国极右翼保守派的亲俄倾向及其影响，付随鑫
[20]美国极右翼保守派的亲俄倾向及其影响，付随鑫
[21]美国极右翼保守派的亲俄倾向及其影响，付随鑫
[22] Jacob Heilbrunn，“Behind the American Ｒight ＇s Fascination with Viktor Orbán，”The Atlantic，https: / / www. theatlantic. com / ideas / archive /2022 /08 / viktor － orban － american － conservatism －
admiration /671205 /.
[23]“The Economist /YouGov Poll，”https: / /docs． cdn． yougov． com/idsbkknia1 /econTabＲeport．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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