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0日星期五
姜涛:如何让“整本书阅读”更有“活气”
姜涛,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研究员,研究领域为20世纪新诗史、现代文学与社会文化。学术研究之外,还从事诗歌创作和当代诗歌批评。
作为一个语文教育的门外汉,我对“新课标”的理念以及“整本书阅读”的方式,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认识,只想从某种“常识”的角度,谈一点皮毛的理解。因为对于《乡土中国》刚好略熟悉一点,下面的讨论也主要围绕这一本来展开。
有关“整本书阅读”的“任务”,《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中的表述是:“引导学生通过阅读整本书,拓展阅读视野,建构阅读整本书的经验,形成适合自己的读书方法,提升阅读鉴赏能力,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按照一般的理解,设计这样一个“任务群”,主要是针对当下阅读碎片化、平面化的现象,用温老师的话来说,就是磨磨性子,培养读完一本书的耐心,增加阅读的经验,特别是整体读完一本书、把握一本书的感觉。所以,“整本书阅读”的功夫,似乎主要还是在课外,老师应该在课堂上提供一些背景的介绍、方法的支撑,但应以指点门径、激发兴趣为主,确实不必过度课程化。讲得太实、太细,安排很多任务,这样反倒有可能妨碍阅读的兴趣,这是很多老师都提到的问题。另外,怎么引导学生接近一本书、深入一本书的世界,也需要根据这本书的类型和特点,有相应的考虑。
就拿《乡土中国》为例,这是一本社会科学著作,就中国乡土社会的一般特征,提出了很多概念,如“差序格局”“团体格局”“礼治秩序”“长老统治”等,而且从一般特征出发,渐次延伸至社会结构、伦理道德、权力运作和文化政治形态等多方面的讨论,有其内在的系统性、逻辑性。整本书阅读的目的,也让学生走出阅读的舒适区,啃一啃有难度的东西,体会一下学术著作的风格。但同时也应注意,《乡土中国》也是一部“非典型”的学术著作,它的展开方式、论述方式非常别致,很“接地气”,其中的概念、理论都是能贴着具体的生活经验来提出的,好像一个很懂中国社会,很懂中国人的智者,在和你聊天,谈论各种人情事理。这本书写得深入浅出,文风自然又亲切,没有一般学术著作的“学院腔”。试想,如果换一种方式来写这本书,逻辑更清晰,理论构架更完整,但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不会成为一本“常读常新”的经典。
这可能是一种基于阅读常识的疑问:如果只是记住一些概念、结论,一本书可能还是没有读懂、读透;反过来说,如果没有完全理清内在的逻辑线索,对书中的概念也只是大致了解,但从中读出了趣味,读出了问题,甚至读出了魅力所在,是否会是一种更好的、更有整体感的阅读?《乡土中国》之所以是名著,不仅在于它说了什么,还在于怎么说的,怎样思考的,怎样将社会科学的理论和具体的生活经验、文化传统结合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相对于概念体系的把握,对这本书写作过程、论述方式以及观察生活、思考问题方法的感知,可能更应是“整本书阅读”教学的重点。换句话说,要把整本书作为一个活的对象来介绍,而不只是一种静态的知识对象来解读,这有助于激发学生阅读的兴趣乃至热情。
温老师为《乡土中国》专门写过一篇导读,提供了一个比较完整的阅读框架,他建议可以先“粗”后“细”:第一步可以通过阅读这本书的后记,来了解写作的过程、背景,作为准备性的“预读”。我觉得,这个预读的部分很重要,甚至不仅是准备性的,还会带来某种阅读的整体感。《乡土中国》是费孝通20世纪40年代后期在西南联大和云南大学讲“乡村社会学”课程的讲义。书出版时,费孝通写过一篇《后记》,80年代又写过一篇《重刊前言》,进入这本书之前,可以通过前言和后记,大致了解成书的过程、费孝通自己的学术经历以及社会学这门学科的状况。
具体而言,在费孝通的年代,“社会学”还是一门相对年轻、晚近的学问,起源于19世纪中叶的欧洲。当时,欧洲处于急速的工业化、都市化进程中,产生了大量的社会问题,诸如社会贫困、社会矛盾加大、城市犯罪激增等,这些问题需要得到解释并加以解决。当时,自然科学取得重大进展,像孔德这样的哲学家、思想家,试图以自然科学为参照,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群体行为和组织结构,探求社会运行的法则,试图以知识的方式探讨构建一个和谐、有序社会的可能。社会学引入中国,也正值历史鼎革之际,早期中国的社会学家也希望以这门新学问为手段,来理解中国社会自身的特性,由此探究走向现代过程中遇到的难题,思考可能的发展路径。简言之,这门新学问不是书斋、学院里的抽象知识,内在蕴含了特定的历史诉求、社会关切和文化情怀。费孝通最初在东吴大学读医科,1930年转学到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后来的自述《留英记》中写到:
当我挑选这个学系时,并不明白社会学是什么东西,我当时抱着了解中国社会的愿望投入了这个学系。……当时正是大革命失败,白色恐怖之后,南北军阀混战的时期,在文化战线上正在热烈展开社会史的论战。这许多刺激使我抛弃了当医生的想法,决心要研究一下中国社会。
学生们应该都熟悉鲁迅“弃医从文”的经历,费孝通“弃医”转向社会学,也是抱着疗救社会的目的。他个人的学术历程,也体现了中国社会学发展、成熟、找到自身主体性的过程。花一点时间介绍这个背景,目的不是介绍学科史,而是让学生大致体会这门学问背后的问题意识和情怀,理解一代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的精神历程。为了认识中国社会的性质,探索可能的、康健的发展路径,费孝通这代学人不仅负笈海外,汲取最新的学术方法,又深入中国乡村,做第一手的田野考察,甚至出生入死,付出生命的代价(费孝通夫妇在广西大瑶山考察时,费孝通误踏猎人的陷阱受伤,他的妻子下山求救时不幸溺水身亡)。这种突破自身社会圈层的限制,进入陌生的环境,不断努力去认识他人,敏锐感知,诚恳思考,获得更丰富社会认知和文化理解的努力,对于今天“内卷”的学生而言,或许会有一定的启发、激励的作用。
在“粗读”或“预读”之后,应该进入“细读”的环节了。不少整本书阅读的教学设计,都是从核心概念入手,理清《乡土中国》的内在逻辑,用圈点、表格、画思维导图等方式,呈现书中核心概念之间的关联。但看了一些复杂又完备的表格、导图之后,我又有点担心,表填得再好,图画得再巧,“任务”过多的话,会不会让学生没了余裕,去感受不求甚解的阅读乐趣,也影响进一步思考的动力?我的建议是,与其将书中的概念悉数打捞,不如就抓最重要的几个“核心概念”来谈即可,如“乡土本色”“差序格局”“礼治秩序”等,这样会有提纲挈领的效果,其他一些概念不必抠得过细,可留给学生自己去“不求甚解”。留出一部分时间,可以引导学生注意费孝通的论述角度、方法,启发学生去思考,他对“乡土中国”的理解基于怎样的生活经验,他的“学问”又是怎样表达的。
比如,从具体经验中提炼理论,突破“常识”进行反思,就是《乡土中国》在方法上的一大特点。还是前面说到的,这本书很理论化,同时又很“接地气”,书中不尽是抽象的理论,会不时穿插具体的生活经验,特别是抗战时期费孝通做田野考察时或乡间生活中积累的经验。像《文字下乡》一篇,说到抗战时期,教授疏散到乡下,教授的孩子进了乡村小学,在课程上比乡下孩子学得快。这是不是说教授孩子就更聪明呢?不见得,在田野里抓蚱蜢的时候,教授孩子就比不上乡下孩子了。所以,认为乡下人“愚”是一种错觉,乡下人不是智力不如人,只不过没有城里人的知识而已,在其他生活与生产的知识方面,其实城里人反倒是“愚”的。由此说明,知识不是抽象的,不能脱离人的生活和应用存在。
读《乡土中国》会有豁然开朗,常读常新的感觉,就是因为费孝通总会从一般性的常识和印象说起,像“土气”的负面含义、中国人自私的习惯,城里人觉得乡下人“愚”等,但又总会突破常识,反转出新的认识层次。温儒敏老师在“导读”中也提到了这样的论述方式:
其论述特别重视做的是两件事:一是质疑与“对话”,对既有的观点提出不同意见。二是“命名”,在阐述自己的发现或见解时,给出一个“定论”,或者是自成一说的说法。
“命名”,就是从现象中提取核心概念;“对话”,就是突破常识,纠正偏见,打开问题空间。尤其前面几章,给人印象深刻的,都是针对有关中国乡村、农民的一般看法。“土气”“愚”“自私”,也包括“懒”,往往被看成是素质不高、缺乏现代文明和“公德”的表现。晚清以降,梁启超等人提出“新民”之说,批评国人没有公德,“新民”的内容之一,就是树立公德、团体与国家意识。在费孝通的时代,这样的看法似乎占据主流,像“乡村建设”运动的代表人物晏阳初就认为,中国的问题表现为“愚、贫、弱、私”,老百姓人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终日辛苦只想为全家求得一口饱饭,对除此以外的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因而要开启民智、启蒙民众,开展平民教育。
相比之下,费孝通却能不拘常识、俗见,同样抓住类似的问题,但不简单作价值判断,而是深入剖析,将“私”“愚”的问题,提升至“群己、人我界限怎么划分”、文字知识在乡村中的应用等层面,推展出对中国社会结构的整体认识。更进一步说,要理解“社会变迁”,就不得不对原有的文化格局、系统有所理解。如果没有这种理解,简单挪用现成的现代模式,或提出改良的措施,都可能无法做到“对症下药”,甚至会“病药相发”,带来更多的新问题。在理解乡土社会自身脉络的前提下,探讨一条适合中国的现代化路径,或者说中国的现代化可以依托于乡土社会原有的一些结构,这是费孝通先生总体的问题关切,也是他学术工作的重点。在梳理“命名”(核心概念和体系)之外,引导学生体会这对话性、反思性的方法,有助于思维的打开以及社会认知的扩展。
另外,善用譬喻,融会贯通,也是《乡土中国》的一大特点。总体上说,这部书写得比较平易、生动,对于特定的概念,总能给出直观的、感性的解说。在关键处,还会用恰切、生动的比喻来说明。比如,谈到“差序格局”和“团体格局”的差别,就用“柴捆”和“水波”作比:
西洋的社会有些像我们在田里捆柴,几根稻草束成一把,几把束成一扎,几扎束成一捆,几捆束成一挑。每一根柴在整个挑里都属于一定的捆、扎、把。每一根柴也可以找到同把、同扎、同捆的柴,分扎得清楚不会乱的。在社会,这些单位就是团体。
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
这样的比喻,一下子将复杂的问题讲得很清楚。紧接着,就是“融会贯通”了,将理论和经典自然地衔接、组织进来。用“水波”作比之后,引用《释名》以及现代学者潘光旦的解释,将儒家最关切的“人伦”之“伦”,解释为从自己推出去发生的一轮轮波纹的差序:“水文相次有伦理也”,让人印象深刻。我看到一些教学设计,会用同心圆或其他几何图形来这呈现两种“格局”的差异,觉得都不如原文讲的直观。特别是,水波的比喻会带来一种动态的、波纹荡开后不断衰减的感觉,这恰好对应了“差序格局”中的亲疏远近关系。这种动态的直观感觉,反倒是表格和图形无法传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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