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9日星期日

为什么我们活得这么累?人类学家项飙的5个颠覆性洞察


著名人类学家项飙曾在个人简介中坦诚地回顾,获得博士学位后,他为得到国际主流学术圈的承认,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苦闷挣扎。他回忆道:“为了确立自己作为人类学家的地位,我追求在最新的Anglo-Saxon文献中具有理论意义的研究,并渴望像这个领域中的顶尖学者那样发声。我失败了……更糟糕的是,我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对真正重要问题的把握。我变得对自己陌生,对世界也陌生。”

这段自白,精准地捕捉到了现代人普遍的困境:我们似乎都困在一个永无止境的跑步机上,拼命“证明自己”,却在这个过程中感到与自我、与世界渐行渐远。这种无休止的证明,正在耗尽我们的生命力。

项飙的这段经历和他后来的反思,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清晰而有力的分析框架,揭示了我们集体疲惫的根源。本文将为你提炼出他提出的5个核心洞察,它们不仅解释了我们为何如此心力交瘁,更为我们重新思考自身价值与人际关系提供了全新的视角。

其核心,在于项飙提出的两种不同的承认模式:“认得”(Rende)与“认可”(Renke)。理解它们的区别,是理解我们当下困境的第一步。

1. 你混淆了“被认可”与“被认得”,这是痛苦的开始

项飙首先区分了两种我们获得“被看见”的方式,而我们痛苦的根源,恰恰在于混淆了这两者。

认可 (Renke): 这是一种“作为批准的承认”(recognition-as-approval)。它来自一个系统、一种权威或一套外在标准的评判与肯定。比如,获得奖项、得到晋升、考取高分。这本质上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评判,具有很强的等级性。

认得 (Rende): 这是一种“作为理解的承认”(recognition-as-understanding)。它发生在平等的主体之间,是来自朋友、同伴的理解与共情。它的核心不是“你很棒”,而是“我理解你”。它是一种沟通,贴近我们最根本的心理需求。不同于被动、中性的“认识”(知道你是谁),“认得”是一个主动且积极的过程,需要我们投入努力去凝视和反思,最终真正理解对方。

那么,为什么这个区分如此重要?因为现代社会最核心的结构性问题在于,我们允许“认可”成为了获得价值感的唯一路径,而更基础、更根本的“认得”需求,却被严重边缘化了。我们拼命追求系统的认可,仅仅是希望最终能换取他人(甚至是亲人)对自己最基本的理解和看见。

“……认可成为认得的基础,认得的独立性没有得到很充分的发挥,在生活里变得太不重要。”

2. “你潜力无限”的自由主义假设,恰恰是焦虑的根源

现代社会一方面激励我们,另一方面又给我们套上了枷锁。项飙指出了这种自由主义假设背后隐藏的悖论。

首先,它告诉你:你是独一无二的,你的内在价值是绝对的,潜力是无限的,任何人都无权评判你。这听起来非常鼓舞人心。

然而,它紧接着又要求:如果你想在这个世界上获得一个位置(一份工作、一个伴侣),你又必须通过外在的、可量化的标准来证明你的价值。

这种内在与外在的巨大矛盾,造成了极度的心理紧张。你那“无限的潜在价值”被高高挂起,而你的“实际价值”却完全依赖于你能证明什么。项飙认为,这与马克斯·韦伯所描述的“新教伦理”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如同加尔文教徒无法确知自己是否被上帝拣选,只能通过禁欲式地疯狂工作来证明自己是“天选之子”一样,现代人也必须通过不断地外在成就,来证明那个不可知的、“潜力无限”的内在自我。

学术圈残酷的“非升即走”制度就是绝佳的例子:学校会说,我们并非否定你这个人,只是你未能在规定时间内证明自己。但对于当事人而言,这感觉就像是对他整个存在价值的终极审判,其打击是毁灭性的。

3. 爱变得有条件:“你先成功,我再爱你”

这种结构性扭曲最致命的伤害,发生在它侵入家庭等亲密关系之时——当“认可”成为“认得”的前提条件。

在许多亲子关系中,父母往往通过社会成功(认可)的语言来表达他们的关爱(认得)。他们把对孩子的担忧和爱,转化成对成绩、工作和地位的要求。项飙敏锐地指出,这种扭曲体现在:如果孩子成绩优异(被认可),那么他的小脾气会被父母解读为“有个性”;反之,如果孩子成绩不好,同样的行为则会被病理化,父母会从他的态度、情绪中寻找他失败的原因。

这对孩子造成的后果是极其痛苦的:他们感到父母的爱是有条件的。他们必须首先获得优异的成绩或体面的工作(被认可),才能换来父母的理解与接纳(被认得)。他们拼命追求外界的肯定,最终渴望的,其实只是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被父母看见。

她妈妈说:“如果你拿一个诺奖(指诺贝尔奖)回来,我就不催你。”

这个例子令人心碎,却又无比真实。它赤裸裸地揭示了,当至亲的“认得”都需要用一个诺贝尔奖级别的“认可”来交换时,这种关系已经变得多么沉重和扭曲。

4. 我们不再“佩服”他人,只剩下“羡慕”

这种扭曲的社会性后果之一,是项飙观察到的一个重要变化:人们之间“佩服”的情感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羡慕”。

他讲述了一位中学老师的故事。这位老师感慨,过去校园里总有几个受人尊敬的“刺头教师”,他们业务精湛,但总爱和领导“唱对台戏”。同事们私下里都由衷地“佩服”他们,因为他们说出了大家不敢说的话,守护了某些重要的价值。这种佩服,就是一种经典的“认得”。它是一种无私的欣赏,你看到另一个人身上体现了某种你极为珍视的品质,即使你自己做不到,你依然由衷地为这种品质的存在而感到高兴。

佩服能在人与人之间创造出一种健康的“间隔”(interval)。它让你能够欣赏他人的不同,而不会因此感到自卑或被贬低。你感谢他的存在,因为他让你看到了生活更多的可能性。但如今,这位老师说,“刺头”消失了,因为他们再也感受不到年轻同事们的佩服,反而让大家觉得尴尬。

与“佩服”相反,“羡慕”(xiànmù)则与“认可”牢牢绑定。它指向结果(金钱、名望、地位),本质上是关于“占有”。羡慕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的“间隔”,制造出一种纵向的“落差”(gap),让你在比较中感到自己的匮乏与无力。

“羡慕是有落差、没间隔;佩服是有间隔、没落差。”

当整个社会不再推崇因品质而生的“佩服”,转而以结果为导向的“羡慕”作为驱动力时,证明自己的文化就获得了最强大的燃料,每个人都被卷入了这场零和博弈。

5. 追求认可的终局:丧失“本真性”与“爱的能力”

当生活完全被追求“认可”所主导,最终会带来两个严重的后果。

第一,是“本真性的缺失”。当所有行为的动机都指向外部评价时,一种“装”的文化便开始盛行。这里的“装”并非简单的个人伪装。项飙指出,问题更深层:当一个人在百分之百真诚地追求认可时(比如在相亲时坦率地亮出房产和学历),这种行为本身虽然是真诚的,却可能堵住了通往“认得”的道路。当人人都忙于表演和证明时,即使没有人刻意说谎,生活整体也会变得失真,因为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通道被关闭了。

第二,是我们“认得”他人能力的下降。当我们习惯于用一套绩效指标来衡量自己和他人时,我们感受和理解他人复杂内在世界的能力便会萎缩。项飙称之为“爱无能”:一位获得无数奖项的优秀学生,却无法确定伴侣爱的究竟是她本人,还是她身上那些“被认可”的光环。这种由过度追求认可而导致的“不配得感”,最终让她丧失了信任爱的能力。

“认可最大的扭曲就是,它会导致认得能力的缺失。”

Conclusion: 如何找回“认得”的力量?

总而言之,我们这个时代的普遍焦虑,源于对系统性“认可”的过度依赖和病态追求,而这种追求恰恰以牺牲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认得”为代价。

解决方案并非要我们彻底抛弃“认可”,而是在于重建平衡,让“认得”重新成为我们价值感的基石。项飙给出的建议并非宏大的社会改造方案,而是回归微观和附近。我们可以有意识地练习“认得”:努力去理解身边人的处境和感受,而不是仅仅评判他的成就;勇敢地分享自己探索的过程,而不仅仅是展示最后光鲜的结果。

更进一步,项飙提出了一个更具颠覆性的问题:我们是否可以考虑把“认得”变为“认可”的基础呢?想象一下,在工作坊里,我们基于对彼此贡献过程的理解(认得)来进行民主评议(认可);在学术评价中,我们更看重研究者将自己探索的来龙去脉讲清楚的能力(认得),而不是只看最终发表期刊的等级(认可)。通过在具体的微观互动中重建“认得”的优先性,我们或许能为自己和他人创造出一个更真实、更温暖的生存空间。

那么,不妨从一个小小的问题开始反思: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你能有意识地做一件小事,去‘认得’某个人(理解他的处境和感受),而不是‘认可’他(评判他的成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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