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请我吃小面
《一代宗师》里有句台词令我印象深刻,常常想起。概因这句台词不仅仅是江湖的生存法则,更是对“中国式治理”入木三分的隐喻。
电影中,由赵本山饰演的丁连山的说:“有人当面子,就得有人当里子。面子不能沾一点灰尘,流了血,里子得收着,收不住,漏到了面子上,就是毁派灭门的大事。”
如果将“面子”与“里子”的概念对应到当前的国家治理体系中,
“面子”代表了国家的宏大叙事、集体的完美形象、光鲜的政绩工程,以及向上级和公众呈现的和谐稳定局面。它必须是干净、光亮、不容置疑的。比如,不断增长的经济数据、整齐划一的城市景观、官方媒体关于“社会大局持续稳定”的报告。
“里子”则代表了政策执行的真实成本、社会运行的复杂现实、基层的各种矛盾冲突,以及那些无法用数据量化的民众的真实诉求。它是粗糙、复杂、矛盾和充满张力的。比如,城市管理与流浪的矛盾、禁烟条例与吸烟的矛盾、征地拆迁与钉子户的矛盾、医保缴纳率与贫困的矛盾。
“面子”和“里子”共同构成了治理的一体两面。而基层公务人员就是那个负责“收着血”的“里子”。这种角色的定位,注定了他们的疲惫与挣扎。
为什么说基层是“收血”的“里子”?
1. 压力层层加码,但资源层层递减
中国的治理体系是一种典型的“压力型体制”。一个宏大的政策目标(面子)从顶层下达时,每向下一级,任务指标都会被分解和加码。到了最基层的乡镇街道,哪怕是上面再轻不过的一片鸿毛,一颗荔枝,都已经变成了不容变通的“军令状”“政治任务”。
然而,与任务一同下沉的,并非对等的资源、权力和授权。基层是“权小、责大、钱少、事多”的代表。他们需要用有限的资源去完成一个被无限拔高的目标。比如,一个“保证市容整洁”的“面子”要求,落到基层,就变成了城管与小贩之间日复一日的“猫鼠游戏”。一个所谓的普通民间文娱活动,落到街镇,就是要求自费组织数百人参加,甚至自己宵衣旰食空耗节假日去维持秩序。这其中所有的冲突、不忍、内耗、开支,都属于“里子”的范畴,必须被自我消化,绝不能“漏到面子上”,否则就是治理的失败。
2. 考核:只看“面子”不问“里子”
上级部门在考核基层工作时,往往也更注重那些看得见、摸得着、易于量化的“面子”指标。比如,扶贫工作中的档案是否工整、环保督察中的河道是否清澈、卫生检查中的街道是否没有一片纸屑。
这种考核机制,迫使基层将大量精力投入到“迎接检查”“准备材料”“装饰门面”的工作中,也就是所谓的“形式主义”。他们可能花了一周的时间去清扫一条迎检专用的“示范街”,却无暇去处理社区里更棘手的下水道堵塞问题。因为“示范街”是上级看得见的“面子”,而下水道是藏在社区里的“里子”。就算你“里子”的工作做得再多再好,只要“面子”上稍有瑕疵,都有可能被“一票否决”。
3. “稳定”:“里子”的血不能漏到“面子”上
这句台词最精髓的地方就在于“收不住,漏到了面子上,就是毁派灭门的大事”。在当前的治理逻辑下,“稳定”是压倒一切的硬任务,是最大的“面子”。
任何可能引发造成负面舆情、破坏和谐稳定大局的苗头,都属于“血”。基层的首要任务之一,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些“血”收住,不能让它“漏”出来。这里甚至不好展开讲讲,为了一滴血不漏,到底基层要付出多少的努力。
我只能编个并未发生过的故事,曾经某乡镇干部去开会,领导说现在火灾多发,隐患很大,经常有人抽烟后把烟头乱丢,这就容易着火。乡镇干部吐槽说,那干脆把吸烟的人都纳入管理好了。领导听了这话反应居然是,对哦,基层可以先给辖区吸烟的人建立个台账。
当然,这个吸烟台账并没有建立,但是基层难道真的没有搞过吸烟台账吗?
美国天文学家卡尔·萨根提过这样一个比喻,叫作“车库里的喷火龙”。该命题的核心在于:一个人声称自家车库里有一条隐形、无实体、无法被探测到的喷火龙。你要如何证明,这个人他说的这个喷火龙不存在?
当然,我们都知道那个喷火龙并不存在。一个无法被观测得到的东西,无法被证明的东西,他就是不存在的,我们无法证明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不存在,这是不言自明的。
这个喷火龙,可以是隐患、可以是风险,可以是意外,基层要做的恰恰是付出无穷的努力去证明,车库里没有喷火龙,没有德拉贡,没有迪迦奥特曼,没有哆啦A梦,没有钢铁侠,也没有其他的任何的可能影响稳定的一切。所有的不稳定因素都要一一列举、一一排除,以穷举法,以割圆法,去计算π的每一位数。诚然,我们都知道π是无限不循环数,但对一个没有极限的工作来说,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基层每进一寸,那个伟大的完美的圆就更圆满一些,“面子”的光芒也就更亮一些。
4. 不属于一方的游离:被遮蔽和抛弃的“里子”
但最分离的,甚至导致很多基层公务员最后抑郁焦虑和躺平的,还是这个点:即“面子”和“里子”从来都不是一体的,它们是“皮”和“肉”的关系。在日常运转中,皮需要肉的支撑;但当肉开始腐烂,威胁到皮的完整和光鲜时,这块肉就会被毫不犹豫地剜掉。
有的“里子”会有幻觉:误以为自己和面子是“一体”。
有的基层人员在执行任务时,往往带有一种“主人翁”的使命感。他们真心相信,自己维护“面子”的种种辛苦、那些不近人情的执行、那些忍气吞声的妥协,都是为了一个更宏大的整体。他们认为自己的付出和牺牲,是这个光荣整体的一部分。
这当然一种必要的心理构建,否则基层无法承受日常工作的巨大压力和道德撕扯。但也许这只是“里子”单方面的幻觉。
因为“里子”的宿命就是作为“耗材”而存在。
“里子脏了,就得换”,什么叫脏?“脏”的定义在上层:“里子”本身是否真的“脏”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脏”是否被发现了,是否污染到了“面子”。
通过“更换里子”,系统可以迅速地向外界传递一个信号:问题出在个别人身上,是执行层面出了偏差,而我们的“面子”是完美无瑕的。
但对“里子”本身来说呢?他会瞬间从“功臣”变为“罪人”。他的功劳被清零。他的身份被重塑。他成为“面子”的献祭。
“里子”的终极价值,不仅在于默默地“收血”,更在于必要时,要成为那个被抛出去的“血包”,用自己的“污脏”来印证“面子”的干净。
但“里子”最好什么话也别说,因为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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