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29日星期六

马克思的核心漏洞在哪里?


@test

有疑惑很正常,因为马克思的理论本身迷惑性就很强。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推荐没有一定哲学/政治经济学素养的朋友读马,因为你需要对他的每一句文字都抱着批判和警惕去读,否则很容易被他带进沟里。

马克思把自己标榜为一位冷静的科学家,他创造了剩余价值、资本逻辑、劳动商品化等一系列概念,试图将政治经济学打造为一门严密的科学。但在阅读他的文字时,我们却能透过那些冰冷的术语,感到纸背后面透出的愤怒与道德审判。

这种形式的跳跃在《资本论》中随处可见。以工作日那一章为例,起初他像个外科医生一样,用剩余价值和必要劳动等概念,严密推导出“资本具有将工作日尽可能延长的内在倾向”。到这里,依然是科学的描述。但紧接着,画风变了。他开始罗列现实:清晨5点进厂的儿童、脊椎变形的少年、产后被迫复工的母亲、40岁就已衰老如60岁的工人。

这些依然是通过调查报告和证词写出来的,形式上还是事实陈述。但语气开始有转折:他开始把资本描述为一种人格化的力量:不断追逐剩余劳动,把每一小时都变成利润;对工人的健康、寿命、家庭完全无动于衷。

于是著名的比喻出现了:

    资本是“死劳动”,只靠吸吮“活劳动”而活,
    像吸血鬼一样,吸得越多,活得越好。

这一刻,之前还是价值范畴的分析,瞬间转换成了道德意向的控诉。再举个《资本论》的例子,同样是工作日一章的内容:

他先说:

    资本有内在倾向要无限延长工作日;
    工人有本能需求要保住自己的健康和生命。
    两者之间的斗争,会迫使国家立法限制工时(工厂法等)。

然后,他把这类具体的工时斗争,提升为一个更高层次的”历史规律“的表现:个别工场里围绕工时斗争(工会、罢工)是资本和劳动这两个阶级之间更大规模对抗的缩影。然后补充一句:

    这只是资本与雇佣劳动之间不可调和对立的一种表现形式。 

这时隐性跃迁已经在发生了:

    剩余价值分析 = 描述性(这一步无论结论正确与否,至少方法上没问题)
    吸血鬼隐喻 = 道德控诉;(不自觉引入道德判断)
    “不可调和对立” = 背后已经在召唤一个终极冲突的历史视野。

描述阶段,他在论证现实中存在一种剥削结构,对于资本主义的运作模式做了手术刀般的解剖。他的理论诞生于正义的反抗,然后纵身一跃,变成这个事实在结构上绝对不可容忍:

    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必然加剧;
    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不可调和;
    资产阶级掘了自己的坟墓;
    无产阶级作为“普遍阶级”必然成为历史主体。

在这一点上,论证就超越了描述现有结构,在此基础上加上了强烈的历史终局论。他拒绝承认这是一种道德义愤;同时他鄙视那些讲正义和博爱的空想社会主义者,认为他们太软弱、不科学。他宣称自己找到的是铁的历史规律:马克思不承认自己在做道德审判,鄙视公平和正义这些词,认为它们是资产阶级的法权概念。他说他在对资本主义社会做解剖:

    传统的宗教说:“你应该行善,因为这是神的旨意。”
    空想社会主义者说:“我们应该建立公社,因为这更公平。”
    马克思则说:“这无关应该,而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我不是在宣教,我是在计算天体运行的轨道。”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是实然到应然的跳跃。不在于马克思本人存在道德判断,因为任何批判都离不开其道德立场。问题在于—他一边说自己是揭示历史规律的科学家,一边又在道德上要求一个彻底清算的终极时刻,所谓终极时刻就是革命。

这种理论赋予了无产者高尚的愤怒,宣称要砸烂一切旧社会。纯粹的愤怒如同一场农民起义,来得快去的快;纯粹的科学却只能在书斋中流传。马克思让愤怒的人们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让研究真理的人感受到神圣的愤怒。这就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悖论:如果历史必然发生,何须人为干预?如果必须人为干预,何谈必然规律?既然资本主义灭亡是像日出日落一样的自然科学规律,那你为什么要愤怒?为什么要号召革命?就像没有人会去街头抗议万有引力一样。如果太阳必然落下,何须你推它一把?

显然马克思本人对此并不是毫无意识,他试图用黑格尔的辩证法来跨越这条鸿沟,宣称事实本身包含着自我否定的逻辑,因此实然正在运动走向应然。他对此的辩解是:人本身就是历史规律的一部分,无产阶级的愤怒和革命行动本身就是“自然规律”借由人的肉体展现出来的过程。但这个逻辑在现实中往往走向分裂:如果条件不成熟,到底要不要使用暴力?如果人的意识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那还是不是历史唯物主义?

在理论的裂痕中,科学的一派(考茨基)走向了等待主义和进化论,如果真信铁的规律,那就坐等资本主义烂透。结果是,第二国际看着工人阶级生活改善,革命热情消退,最终被改良主义收编;愤怒的一派(列宁)走向了唯意志论,既然条件不成熟,既然西方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没有爆发革命,那就用暴力强行制造条件。在俄国这样一个资本主义未发展的国家,暴力实际上相当于强行把未成长的胚胎剖腹产。马克思的理论中社会主义革命只能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发生,列宁却实际改写了历史—一旦引入了先锋队和唯意志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根基其实就被掏空了。决定历史的不再是生产力,而是革命家的意志和强力。这在哲学底层逻辑上其实已经背叛了唯物史观,走向了极端唯心主义——认为只要意志足够坚定,手中有枪,就可以在新社会的大地上强行发展出生产力。这也注定了这个早产儿先天不足,必须依靠后天的暴力和专政手段来维持生命。

马克思预示了一个最终解,既然存在一个没有剥削的的彼岸,那么为了到达这个彼岸,过程中的任何牺牲都是可以被历史的宏大叙事所豁免的。他当然意识到了革命暴力的必要性与危险性,但始终没有发展出一套如何设限的理论。相反,终极清算的结构在他的叙述中常常被视为“历史必然的净化过程”,而不是一个必须被严格约束的危险机制。

我不是在说马克思对后来的每一件罪行负直接责任,而是说:他那套“历史必然 + 终极清算”的思想结构,给后来的人提供了一种极其危险却看似正当的思维模式。在这套模式里,道德疑虑被视为软弱,所有暴行都可以在历史的正义名下被赦免。于是道德虚无主义成了武器,彻底清算的思维模式导致了极端的政治洁癖。既然目标是建立全新的人和全新的社会,那么旧社会的一切——法律、道德、人伦、文化——都成了阻碍,人一旦相信自己是必然正义的历史力量,对手段的自我怀疑就会急剧下降。激进的建构主义试图在废墟上建立天国,结果往往是在人间建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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