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有过“十月革命”吗?
(1,2,3,4,5)
五 “一月剧变”与内战
事实上,所谓十月革命后相对平静的政局,即苏维埃政权“凯歌行进”的局面,正是在这场“一月剧变”后被打破的。俄国的国内矛盾自此迅速尖锐化,不久就爆发了大规模的残酷内战。关于这场内战各种“官书”上有着许多定义,但是列宁1919年致罗日科夫(Н. А. Рожеков)的一封私人信件有个坦率的说法值得一提:列宁认为当时的内战是“苏维埃政权反对“普遍、直接、平等、秘密的”选举的斗争,即反对反革命立宪会议的斗争”,“这是资产阶级民主和资产阶级议会制的世界性大崩溃,无论在哪个国家,没有国内战争就不会有进步。情愿者命运引着走,不情愿者命运拖着走。”44
十月革命后最初两个月苏俄实际上没有军队,似乎也不需要军队。自马克思以来的社会主义者都一贯反对“常备军”,民兵代表革命,常备军代表反革命,这种理念甚至可以追溯到美国革命和法国大革命。但1918年1月15日,在“一月剧变”后仅十天,苏俄政府即颁布了建立红军的法令。法令仍许诺“在不久的将来实行全民武装代替常备军”45,但很快这个“不久的将来”就被证明无限遥远。二月革命以来布尔什维克最积极提倡的“士兵民主”立即被严禁,托洛茨基直言不讳:“红军的组织原则与沙皇军队的组织原则是非常相似的”46。而实际上前者比后者更严厉,包括推行残酷的人质法和什一法。用当时的话说,民主已经过时,现在是“对信奉过的一切要憎恨,对憎恨过的一切要信奉”47。的确不这样也不行,“一月剧变”后各地的小规模叛乱很快蔓延升级,到5月间捷克斯洛伐克战俘叛乱和萨马拉“民主反革命”合流,全面内战的局面形成了。
一般认为,直接导致内战的原因有三个:废除立宪会议导致民主派的反抗,对德和约引起“爱国主义者”的抗争,以及余粮征集制激化与农民的矛盾。但实际上,布列斯特和约的问题在几个月后即随德国战败、苏俄废约而不复存在;余粮征集制虽有深刻的思想背景,但作为一项具体政策,应当说它是内战的结果而不是原因──虽然它引起的农民反抗导致了内战延长。因此,解散立宪会议,亦即废除宪政,实为导致内战的首因。
从某种意义上讲,内战是一场围绕“立宪”的战争,列宁政府的反对派最著名的口号就是“一切权力归立宪会议”。而内战中出现的许多反苏维埃势力也都以民主立宪为旗帜。包括大量的左派势力,也在“既不要列宁也不要高尔察克(А. Ф. Колчак──引者注)”的口号下成了反对派,他们要求在“左派”专政与右派专政之外选择道路,回到1917年9月前的民主政府,甚至是“一月剧变”前的苏维埃。“专政”与“民主”的冲突如此尖锐,以至于布尔什维克方面当时抨击“民主”常常连“虚伪的”、“资产阶级的”等限制词都不用,干脆流行起“民主反革命(демократичесая контрреволюция)”、“立宪反革命(Кадетская контрреволяция)”的说法,并由此衍生出“民主反革命时期”、“民主反革命缓冲地带”、“民主反革命政治派别”等一系列术语48。“专政”是“革命”,“民主”就是“反革命”,一月前后的剧变乃至于斯!
这当然不是说后来反对布尔什维克的力量都是立宪会议的支持者或所谓民主派,而是说:二月革命以来人们期待的宪政民主前景在1918年1月的消失引起了空前的震动,打破了俄国社会当时已十分脆弱的平衡,使各种矛盾都集中爆发出来。不仅各支民主派(后来被称为“资产阶级民主派”,但当时布尔什维克更常称之为“民主反革命”)打出立宪会议的旗号反对布尔什维克,先后在伏尔加河流域的萨马拉、乌法等地形成很大势力,在格鲁吉亚等地还建立了孟什维克领导的民主共和国。更严重的是,在二月革命后慑于当时人们对民主的认同49而一时蛰伏的各种旧俄势力,现在随着宪政民主前景的破灭也堂而皇之地出来抢夺江山。他们显得非常理直气壮:既然不搞民主了,沙皇的遗产凭甚么就是你的?“有枪便是草头王”的局面于焉形成。
事实证明:从二月革命到一月政变期间,俄国政局在民主预期下的日益左倾,并未受到右翼反民主势力的多大抗拒,像科尔尼洛夫兵变那样的个案转瞬间也就平息了。不仅“清一色社会主义者政府”本已水到渠成,就是布尔什维克抢先夺权后,在许诺尊重立宪会议的七十天内全俄局势仍然基本稳定。正是在布尔什维克摧毁宪政后,右翼反民主势力起而效尤:继“一月剧变”布尔什维克驱散立宪会议后,4月乌克兰哥萨克首领斯科罗帕茨基(П. П. Скоропадский)驱散了二月革命后出现的乌克兰议会(中央拉达),12月初军阀高尔察克驱散了从伏尔加河迁移到鄂木斯克的立宪议会委员代表大会。二月革命后昙花一现的民主权威至此荡然无存。而二月革命以来对“混乱的民主”不耐烦的人们,在混乱变成内战后也就各立山头“收拾残局”。加上乘乱而起的民族分离运动、外国支持的势力,俄国一时陷入了空前残酷的兵燹战祸中,数百万人死于非命。
历史是由长时段因果关系决定的还是“偶因”造成的?应该说两种因素皆有。笔者曾指出:1905年俄国曾经有过自由市场经济与政治民主化进程互相促进的强大势头。如果不是那场风波中各方之不智造成“双输”之局,俄国完全可能在君主立宪框架下完成政治、经济的现代化改造而避免1917年的局面。但是斯托雷平政治专制下为权势者对传统农村公社进行“警察式私有化”积下民怨,加上后来又唐突发动(参加?)世界大战而失利,“不公正的改革导致反改革的革命”便在所难免。而且这种“革命”天然具有反对“腐败的经济自由”和重建“公社世界”的性质,自由主义成为输家几乎是注定的:临时政府难免要社会主义化,立宪会议即便不被驱散,也没有几个自由派当选。但另一方面,在“社会主义者”中谁能得势、以及得势后具体会导致甚么后果,则是不确定的。主要在政治侨民中活动的布尔什维克最初并无优势,长期流亡后在1917年4、5月间才回国的列宁、托洛茨基也不被看好。国内反斯托雷平运动的主力社会革命党和在工会中影响巨大的孟什维克都曾经很有希望,但是阴差阳错的权谋较量使列宁最终胜出。1917年2月开始的进程本来是由传统专制向宪政民主的转型,结果到1918年1月后演变成“专制”到“专政”之间一场改朝换代式的战乱。继1905年后俄国历史上又一次民主大实验,就这样以更惨痛的内战以及内战后的“专政”告终了。
注释
1 两篇文章皆以笔名发表,参见苏文:〈传统、改革与革命:1917年俄国革命再认识〉,《二十一世纪》(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1997年10月号,页4-16;卞悟:〈列宁主义:俄国社会民主主义的民粹主义化〉,《二十一世纪》,1997年10月号,页37-47。
2 高国翠:〈“忏悔”的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页54-57;吴庸:〈俄罗斯在翻跟斗〉,《议报》,第315期(2007年8月13日),www.chinaeweekly.com/viewarticle_gb.aspx?vID=5910;〈为甚么反斯大林的索尔仁尼琴会赞扬斯大林〉,http://post.baidu.com/f?kz=190562576。
3 该书第一卷《1914年8月》和第二卷《1916年10月》分别于1971和1984年在巴黎出俄文首版,第三卷《1917年3月》上下两册俄文版于1986年也在巴黎由ЩНГБ出版社推出,但奇怪的是它不是首先推出单行本,而是作为《索尔仁尼琴全集》的第十五、十六两卷问世(Красное Колесо, уэел. 3 Март Семнадцатого. А. Солженицын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э, Том 15-16. Paris: YMCA Press, 1986),因此几乎没有引起注意。俄文单行本直到2000年才在俄罗斯国内出版,英文版迄今尚无。
4 Россиыская Газета, 27.2.2007.
5 所谓索尔仁尼琴“悔过”之说夸张太甚,实际上索尔仁尼琴对斯大林暴政的谴责没有任何变化,这从他的一系列近期言论可见。德国《明镜》(Дет Урйезем)周刊对他的专访,参见索尔仁尼琴:〈我从未违背自己的良知〉,《南方都市报》,2007年7月25日。但是从“文化”上讲,似乎就有点“复杂”了。
6 Sergei Roy, "From Autocracy to Anarchy: Reflections on the February Revolution", www.theliberal.co.uk/issue_10/politics/russia_roy_10.html.
7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列宁全集》,中文第二版,第九卷(北京:人民出版社),页179。
8 中国共产党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苏联共产党代表大会、代表会议和中央全会决议汇编》,第一分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页41。
9 普列汉诺夫着,刘若水译:《我们的意见分歧》(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页77、40、242、258。
10 卞悟:〈列宁主义:俄国社会民主主义的民粹主义化〉,页37-47。
11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列宁全集》,中文第二版,第二十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页282-83。
12 这是当时公认的“社会主义政党”。列宁当时也经常这样表述。后来苏联时期的官方史学肯定布尔什维克“唯我独社”而其他左派政党都姓“资”,其实他们的纲领都以社会主义为奋斗目标。
13、14、18、41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列宁全集》,中文第二版,第三十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页53;55;260-61;52。
15 所谓“革命护国主义”是指许多沙皇时代反战的革命者,在沙皇垮台、民主革命成功后认为战争性质已经改变,其中的一些人引法国革命后与欧洲诸王反法联盟的战争为例,认为民主俄罗斯与英美法这些民主国家为一方、德奥土保几个专制王朝为另一方的战争已经成为民主对专制的战争,因而主张争取战争胜利,反对媾和,尤其反对背着民主盟邦而与德皇单独媾和;而更多的人虽然仍主张退出战争,但面对德国大举进攻的形势也主张先打退敌人以保卫革命,然后再争取有尊严的和谈。其实布尔什维克自己掌权后也是这样做的,但在他们上台前却一直反对为保卫二月革命的成果而战,主张现在就要和平,所以“革命护国主义”当时成了其抨击的对象。
16、23、30 James Bunyan and H. H. Fisher, The Bolshevik Revolution, 1917-1918:Documents and Materials (Hoover War Library Publications, No. 3) (London: O.U.P., 1934), 133; 91-92; 133.
17、21 Leonard Schapiro, The Communist Party of the Soviet Union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1), 182.
19、20 费希尔(Louis Fischer)着,彭卓吾译:《神奇的伟人:列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页220。
22 关于这几届临时政府的构成与政治色彩的演变,详见苏文:〈传统、改革与革命:1917年俄国革命再认识〉,页12-13。
24、34、36、38、39 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一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页36;184-87;182;184;182-83。
25 例如,二月革命后第一个权力机关杜马临时委员会还是右翼自由派(十月党、进步党等)为主,其后的第一届临时政府改以左翼自由派(立宪民主党)为主。而7月24日和9月25日上台的最后两届临时政府都已以社会主义者(社会革命党与孟什维克)为主了。
26 Октябьское вооруж?ное восстание в Петрограде. М., 1957г. стр. 353. 后来调查说当晚共有六人伤亡,并非“未流一滴血”,但“几乎没有流血”是可以说的。
27 Октябьское вооружж?ное восстание в Петрограде. М., 1957г. стр. 392-93.
28 参阅闻一:〈“列宁在十月”〉,《学习时报》,2007年5月7日。
29、31 1917年11月9日卢那察尔斯基致妻子的信,载《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一卷,页66-67。
32 Л. Г. Протасов,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е учередительное собрание: История рождения и гибели. М., 1997г. стр. 241-42, 248.
33 Ш. М. Мунчаев, В. М. Устинов 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история России: от становление самодержавия до падения советской власти. М., 1999г. стр. 311.
35、43 这个数字是列宁当时收到的报告所说。后来布尔什维克的公开报导说是两万人,甚至说只有五千人。见多伊彻(Issac Deutscher)着,王国龙译:《先知三部曲.武装的先知:托洛茨基,1879-1921》(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页410;282。
37 高尔基着,朱希瑜译:《不合时宜的思想:关于革命与文化的思考》(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页260-61。
40 参见金雁:〈读不懂的高尔基〉,载《火凤凰与猫头鹰》(北京:三联书店,1999),页114。
42 布尔什维克当时(据斯维尔德洛夫[Я. М. Свердлов]1月12日在苏维埃“三大”上的讲话)承认有二十一人在镇压1月5日抗议示威时被当场枪杀。(См.: Петрогрдский голос. 1918. 12 января речь Я. М. Свердлова на ЙЙЙ съезта Светов)反对派方面估计的数字要大得多。
44 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页142-43。
45 徐天新选译:《世界史资料丛刊.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页110。
46、47 转引自多伊彻:《先知三部曲.武装的先知》,页523;446。
48 参见Н. Г. Думова, Кадетская контрреволюция и е? разгром. М., 1982; Васильев, Г. А. Барьба против демократическая контрреволюция в период освобождения Красноярска от колчаковщины. красноЯрскстр. 1972等书。
49 那时不仅左如布尔什维克疾呼召开立宪会议,皇位继承人米哈伊尔大公(Р. Михаил,末代沙皇之弟,当时迫于革命的沙皇已禅位于他)在辞位诏书中也宣布:“伟大的俄国人民应该进行全民投票,通过自己在立宪会议中的代表来确定治理方式和俄罗斯国家新的根本大法”。参见阿宁(D. Anin)编,丁祖永等译:《克伦斯基等目睹的俄国1917年革命》(北京:三联书店,1984),页111。因此在立宪会议被废除、沙皇被杀前,即便右如保皇派,要造反也是缺少起码的口实。
金雁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着有《农村公社、改革与革命:村社传统与俄国现代化之路》、《十年沧桑:东欧诸国的经济社会转轨与思想变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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