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有过“十月革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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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震撼世界”的1月5日
真正令人“震撼”的剧变来自两个月以后。
原来列宁一直认为,选举时由谁执政,由谁来召开立宪会议是至关重要的。显然,他相信在自己大权在握的情况下,加上卓有成效的宣传鼓动工作,“革命宪政”会批准他所做的一切。
然而,事态发展出乎他的意料。就在布尔什维克掌权的条件下,选举按期于11月12至15日进行,25日大致的得票结果是:布尔什维克获得23.9%的选票,在703个席位中,只获得163席,远远低于社会革命党所获40%的选票32。到了1918年年初立宪会议召开前,最终结果揭晓:在总共707个席位中,布尔什维克得到175席,占24.7%,只略高于最初结果;而社会革命党得到410席(其中左派社会革命党占40席),孟什维克得16席,立宪民主党得17席,各民族政党得86席,其余几个席位分别属于几个小组织33。也就是说,布尔什维克在他们主持的这次选举中只得到不足四分之一的议席,即使加上与布尔什维克结盟的左派社会革命党,列宁方面也只占有30%的议席,而主要的民粹派政党社会革命党,即使不算它的左派,仅其主流派就占有370席,已经明显过半。
显然,布尔什维克输掉了这次选举,而且输得很惨。其惨况还不在于得票少,而在于这是在它当权的情况下组织的选举。它没有理由、而且的确也并未指责这次大选有甚么舞弊、贿选一类的污点。当时布尔什维克反对选举结果的理由是:立宪会议的选举是根据临时政府的法律进行的,而这个法律现在已经过时。这个理由显然太牵强了:既然这次选举本来就没有合法性,你为甚么又组织了这次选举呢?
其实布尔什维克在选举过程中已经感到不妙,并通过苏维埃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颁布法令,授权那些选出的代表不符合其意愿的地方的苏维埃可以暂停选举、召回已选出的代表并组织改选。然而,受到“革命宪政”思维影响的各地苏维埃并没有行使这一不得民心的权力。于是列宁的人民委员会政府又在立宪会议预定开会日(11月28日)前,以到达的代表太少为由宣布推迟会期。当天一些立宪民主党人举行示威抗议这个决定,要求“一切权力归立宪会议”,结果遭到严厉镇压。立宪民主党事实上被取缔,其当选代表或被杀被捕,或逃亡。
直到一个多月后,立宪会议才在排除了立宪民主党人的情况下于1918年1月5日召开。会前列宁政府便宣布在彼得格勒实施戒严,并调集忠于布尔什维克的军队进入首都。开会当天,布尔什维克代表建议立宪会议按人民委员会的要求,把权力交给苏维埃并自行宣布解散,多数立宪会议代表拒绝了这个蛮横无理的要求。布尔什维克与左派社会革命党代表遂先后退出会议。其余多数代表在暴力的威胁下一直坚持到次日凌晨4时,终被布尔什维克调来的军队驱散。当天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即宣布解散立宪会议34。
这一天,已被严厉镇压的自由主义者──立宪民主党人不可能发出甚么声音。但在左派(即社会民主党人与社会革命党人)阵营和劳动群众、特别是工人阶级(农民的不满是后来才浮现的)中却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两个首都发生抗议解散立宪会议的工人游行示威,参加者可能多达数万人35。布尔什维克军人向和平的游行队伍开枪射击,“彼得格勒和莫斯科的街道上洒满了工人的鲜血”36。在彼得格勒,示威工人是“举着俄国社会民主党的红旗走向塔夫利达宫(按:立宪会议所在地)”的,而杀手们不仅未经警告就从埋伏的暗处开枪,而且还“从工人们手中夺过革命的红旗,用脚践踏它们,把它们投入篝火中”37。俄国最大的行业工会“全俄铁总”宣布政治罢工,以抗议立宪会议被驱散,许多工会纷纷支持。罢工被镇压后,全俄铁总和其他非布尔什维克控制的工会被取缔,从此俄国工会逐渐“官方化”。
这一天,主要由孟什维克组成的(联合)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中央委员会发表〈致全俄公民书〉,这个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开头、以“社会主义万岁!”结尾的声明指出:“立宪会议被以武力驱散了。……甚至早在中央执行委员会打算做出解散立宪会议的决定之前,立宪会议就已经被解散了。布尔什维克一如既往,首先用武力解散了立宪会议,随后便关闭了塔夫利达宫不让任何一位立宪会议成员进入。只是在这以后,才要求中央执行委员会公布关于解散的命令。因为自布尔什维克党夺取政权以来,苏维埃的全部作用归结为在“人民委员会”的决定上盖上一个印章。没有任何“苏维埃政权”,有的只是布尔什维克党(中央)委员会的政权,以及追随他们的那些武装队伍的政权。”38
除布尔什维克以外的各社会主义党派,即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和人民社会党还联合发表传单,指出:“1905年1月9日,尼古拉.罗曼诺夫和特列波夫枪杀过要求召开立宪会议的工人。今天,当劳动人民经过12年斗争之后,立宪会议已由人民选举产生,而彼得格勒的工人又一次为立宪会议而遭到自称是工人阶级代表的那些人的枪杀”!从此,“沙皇专制式的黑暗时代开始了。”“公民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被剥夺了。”“工人的旗帜被撕毁、被烧掉了。”39
与这份传单类似,沙皇时代素来同情布尔什维克的左派作家高尔基(М. Горький),也在这一天激愤地写下了〈1月9日与1月5日〉("9 января и 5 января")一文,严厉谴责布尔什维克的暴行。他也把当天发生的惨案比之为点燃1905年革命烈火的、沙皇屠杀和平请愿工人的“流血星期日”,并悲愤而又绝望地说:布尔什维克的“来福枪驱散了近百年来俄国最优秀份子为之奋斗的梦想”40!
显然,1月5日事件给俄国社会造成的“震撼”远远超过上年10月25日黎明前的“冬宫事件”。“十月事件”基本上是“二月”以来“革命宪政”进程的延续。而斯托雷平改革的失败就注定了自由派的失势和社会主义者的上台,事实上这个变化也是在7月和9月两次临时政府更迭就基本完成,10月末如果没有“冬宫事件”,自由派彻底下野和“清一色社会主义者政府”的出现也是势在必然。尽管布尔什维克的夺权手段招人非议,但既没有马上激化社会矛盾也没有导致甚么反抗。克伦斯基政府已在“冬宫事件”前一天的预备议会上遭到实际上的不信任投票,产生“第六届临时政府”并不出人意料。十月之夜逃出冬宫的克伦斯基等一些临时政府领导人曾试图组织反夺权,但因没甚么响应者而不了了之。社会革命党与孟什维克控制的全俄铁总等工会组织曾对布尔什维克的“政变”持异议,并威胁举行罢工,但在立宪会议选举如期进行后即宣布与苏维埃政权和解。由于包括布尔什维克在内的主要政治力量都宣称俄国前途最终取决于立宪会议,人们也就在等待立宪会议结果的心态下,大体平静地接受了既成事实。这两个月因而在传统上被称为苏维埃政权“凯歌行进”的时期。
但驱散立宪会议就不同了。它把“革命宪政”进程完全倒转过来,成了革宪政的命,堪称是二月革命后俄国历史进程的又一次剧变。按后来“列宁主义”的说法,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粉碎了“资产阶级民主”;而按布尔什维克以外的其他社会主义党派的说法,则是“民主革命”的毁灭和“专制黑暗”的重返。不管哪一种说法,这一变化作为“民主”与“专政(专制)”的对决,都可谓超级“震撼”。你可以说它是革命,也可以(按反对派的立场)说它是反革命,但唯独不能说这变化的意义比“十月事件”小。
实际上,甚至“土地与和平”这两个据说是由十月革命解决的主要问题,当初的争议主要也不是要不要议和、要不要分配土地,而是要不要由立宪会议来决定这两者,或者即便苏维埃造成了既成事实,也要不要立宪会议来承认其合法性。主导最后两届临时政府的社会主义党派实际上是赞成议和与分地的。社会革命党领袖切尔诺夫(В. М. Чернов)作为临时政府部长颁布的土地法曾得到列宁的赞许──他甚至起来驳斥“资本家对切尔诺夫进行无耻的诽谤性攻击”41。但切尔诺夫等人认为应当由立宪会议来做这两件事。而像全俄铁总等一些民主组织虽然认为苏维埃政府可以做这些事,但还是应当由立宪会议来认可。“一月剧变”使这些人与苏维埃政权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
总之,与“冬宫事件”相比,布尔什维克废除“革命宪政”的“一月事件”无论就当场造成的流血42,就事件给俄国人带来的“震撼”,还是就事变内容的社会深刻性和历史影响来看,都要大得多。没有“十月事件”,俄国肯定也会出现社会主义者政府。当然,民主竞选制下谁也不能保证它永不下台,但“十月事件”中产生的那个“永不下台的社会主义政府”如今又安在哉?而如果没有“一月事件”,宪政下无论左派还是右派政府就如其他民主国家的社会党政府与保守党政府一样,不会让“近百年来俄国最优秀份子为之奋斗的梦想”惨遭破灭,让俄国陷入惨烈血腥的内战,更未必会在俄国历史上造成七十多年的极权时代。
事实上,1917至1918年间俄国并不是发生了两次,而是只有一次革命,其开始与终结则成为震撼世界的两件大事:它于1917年2月发生时不仅是“民主革命”,而且当时就终结了斯托雷平的资本主义改革,在逻辑上开始了导致社会主义者执政的“向左一面倒”进程。换言之,它是民主革命,却不是“资产阶级革命”,按如今人们习惯的政治光谱来划分,毋宁说它更像是“民主社会主义”革命。而1918年1月社会主义者(尽管并非布尔什维克)占压倒优势的立宪会议被武力驱散,意味着这一革命的终结,它结束了民主,开始了“专政”(但未必是“无产阶级”的专政)。而两者之间的“十月事件”,既不是社会主义的开始,也不是民主的结束,只是“不稳定的民主国家”中常见的一次政变而已。
后来人们用来称呼“十月革命”的“开辟人类历史新纪元”之说,考诸历史,这话最早出自托洛茨基(Л. Д. Троцкий)。他下面还有一句话:“开辟了铁与血的新纪元”43,后来人们却不提了。但他是在二月革命后从国外侨居地回国时说这番话的,那时还未发生“十月事件”,可见他指的就是二月革命,但是“铁与血的新纪元”真正到来,却是“一月剧变”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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