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phaGo与人类的恩怨情仇（三）：巅峰之战

2016年1月27日，AlphaGo登上《自然》封面。同日，DeepMind宣布，将在同年3月挑战韩国棋手李世乭九段。

李世乭，一代棋王，世界大赛十四冠（注1：DeepMind采用十八冠的说法，计入了亚洲杯电视快棋赛的冠军）。AlphaGo，第一个分先击败职业棋手的围棋AI。命运的齿轮就此开始转动。

人机大战，一个能抓住所有人眼球的话题。棋手和软件工程师，利益相关的两个群体针对人机大战争论不休，观点泾渭分明。IT从业者普遍对AlphaGo获胜前景乐观，因为AlphaGo采用的深度学习技术近年来攻无不克。而棋手们在看过AlphaGo对战樊麾的棋谱之后，认为她只不过是准职业水平。尽管从战胜樊麾到挑战李世乭，AlphaGo尚有五个月时间，但多数棋手不认为五个月的训练足以让AlphaGo跨越从弱职业到顶级棋手的天堑。两派观点都非常坚定，认为自己这边赢定了，却不知幕后的暗流涌动。

挑战赛的发布会上，李世乭九段表现出谨慎的乐观，认为自己将以5比0或4比1的比分胜出，重点是尽可能不要输掉一局。而DeepMind首席执行官哈萨比斯则表示，胜负将会是五五之数。纪录片《AlphaGo》揭示了哈萨比斯所说“五五开”的真实含义。

樊麾在与AlphaGo鏖战之后，回到DeepMind负责测试。3月份之前，AlphaGo飞速进步，表面实力已超过顶尖棋手。然而，樊麾在反复测试之后，发现了大问题。在少数局面下，AlphaGo不能正确评估当前形势，导致低级错误。

赛前的一盘测试棋，AlphaGo再次犯下低级错误。项目负责人大卫·席尔瓦(David Silver)在例会上说，如果正式比赛中出现这个错误，我们在公众面前就尴尬了。席尔瓦询问黄士杰博士有无办法解决，黄博士略带尴尬地笑称：“我正在努力解决。”

这确实不是一个简单的bug。直到出发前三天，整个团队仍在加班加点寻找解决方案，却无结果。哈萨比斯带领的团队，只能以有缺陷的AlphaGo出征了。

人们常说，李世乭面对的是一个冷冰冰的对手，无法与之交流心灵。不过，李世乭可以与哈萨比斯交心。赛前数日，哈萨比斯与李世乭通过翻译和视频交流。哈萨比斯曾是西洋棋神童，两人有共同话题。但李世乭最关心的事，当然是AlphaGo的实力到了何等地步。哈萨比斯称不能透露具体情况，不过AlphaGo确实已有长足进步，相信会是精彩的对决。

李世乭在与DeepMind签约之时，并未效仿“深蓝”故事，要求测试对局。大概当时李世乭并未意识到AlphaGo的巨大潜力。等到赛前，李世乭发现自己的对手深不可测，却再没有侦查的机会。李世乭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了代价，他只能在迷雾中作战了。

第一局

韩国首尔时间3月9日下午1时，巅峰对决启动。坐在李世乭对面的，不是机械手，而也是一位棋手。黄士杰，AlphaGo项目的最初开发者、主要贡献者，台湾业余6段棋手。黄博士安静、沉稳，符合大众对软件工程师的一贯印象，也符合一名棋手的形象。若不是黄博士面前有一台电脑，没人会怀疑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围棋赛。

李世乭猜得黑棋先行。开局阶段，李世乭看上去比较轻松，落子不假思索。而AlphaGo则显得相当谨慎，每一步棋都思考了接近一分钟。棋局很快进入了不同寻常的方向。

全局的第7手，李世乭在棋盘右边斜拆四。黑棋1、3、5、7前四手的组合，在棋谱中不曾出现。李世乭或许是认为AlphaGo针对人类布局存有应对策略，便另辟蹊径，想考验对手。试探对手的代价是，这步棋本身不合棋理。按照一般布局理论，黑棋此时当在棋盘上边行棋，如A、B等处，避免左上一子孤军奋战。AlphaGo也持相同观点。

右上角简单处理之后，AlphaGo将黑棋上边二子隔开，取得了局部战斗的主动权。下到这里，李世乭慢了下来，棋局似乎不如预想的顺利。24、26又是令人惊艳的组合拳，各方解说无不赞叹AlphaGo的力量。落下第27手后，李世乭轻轻摇了摇头。李世乭有意要和AlphaGo掰掰手腕，但这不是最好的时机。被白棋28手切断以后，局部黑棋陷入被动。之后，黑棋勉强处理好被分割的两块棋，却免不了被对手占点便宜。棋至中盘，白棋已建立了一定优势。

由于棋局不利，李世乭表现得愈加紧张。第67手时，李世乭捻起一枚棋子，犹犹豫豫想落在A位，终究没有落下，讪讪地收回右手，摇了摇头。手持棋子在棋盘上晃来晃去，俗称“小猫钓鱼”。若是棋童这么下棋，要被老师打手心的。不过，若是李世乭确实落子在A位，事情会更糟糕，这盘棋李世乭就已经输了。在场的韩国解说称：“最令人担心的事发生了，李九段在怀疑自己，好像还有一点震恐。”

AlphaGo似乎已接近胜利，局面却又发生了变化。白棋把左下角广阔的空间让给黑棋，随后又弈出88虎的失着。黑91割下一子之后，将下方大空尽数收入囊中。

棋局至此，多数解说判断李世乭已逆转局面，取得优势。AlphaGo自评的即时胜率也略微下降，但仍在70%以上。就在各家媒体的演播厅的气氛一片乐观之时，AlphaGo祭出了决定性的一着。

白102，打入。光芒万丈的一手棋。白棋精确地撬开了右边黑棋防线上的唯一空隙。长考7分钟之后，李世乭并未找到歼灭入侵者的手段，无奈妥协。白棋金蝉脱壳，吃掉右上三枚黑子后扬长而去，确立胜势。

临近终局，解说们一遍又一遍地点目，只发现黑棋要输。在乐视演播厅，陈盈初段甚至不敢相信柯洁的判断，以为听错了。棋手们不愿意相信，李世乭也不愿意相信，但不得不接受事实。第186手之后，李世乭将一枚白子置于棋盘上，示意认输。欢呼雀跃的是AlphaGo团队，其他人则反复念叨一个词，“难以置信”。

首局比赛在全球有不少于八千万人收看直播，其中六千万来自中国。赛后，柯洁发微博说，“就算阿法狗战胜了李世石，但它赢不了我”。一石激起千层浪，数百万人由此认识了一位最年轻的世界第一。当年的柯洁还不是网红，也许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这条微博将产生的深远影响力。柯洁只是觉得，这一局AlphaGo表现出的水平不如自己。孟泰龄六段更为激进，认为他能让AlphaGo一先。由于AlphaGo的发挥看上去并不完美，棋手们在此时仍然低估了她。

第二局

3月10日，第二局。AlphaGo执黑棋，李世乭执白棋。

执黑先行的一方掌握着布局走向，AlphaGo很快将棋局引向了不同寻常的方向。第13手，按照定式，黑棋应在左边□处拆边。实战黑棋竟然在右边拆边，完成中国流布局。

此时，棋手们的第一感觉是，既然黑棋拒绝完成定式，那么白棋应当在左边B位拆边，惩罚黑棋的脱先。实际上，AlphaGo的预想图也是白棋走在B点，然后黑棋走在下方A位，将右下半块棋盘连成一片。出乎意料，李世乭选择走在A位，有意破坏黑棋的意图。观众尚未从黑13的震撼中缓过来，又看到黑棋第15手更令人吃惊的表演。

黑15刺，行内人称之为“俗手”。所谓俗手，即在不恰当时机履行的先手权利。此处黑15刺与白16接的交换，曾被认为是黑棋的先手权利，白棋无法反抗。只是黑棋不应过早定型，失去很多潜在变化。AlphaGo显然不这么看。它认为，黑15与白16交换，黑棋实实在在地获得了便宜，白棋应当考虑反击。赛后复盘，柯洁指出，白棋应当在△处反击。近期问世的AlphaGo教学工具与柯洁达成共识，并认为若白棋反击，黑15的效果不好，不如直接在左下角动手。

本局之后，职业棋手在比赛中纷纷效仿黑15的俗手，且研究出几种新的应对。在此局的棋盘上，李世乭只是笨重地接上。AlphaGo认为自己得利，且在左上角无后顾之忧，转向左下角。棋局平稳地推进至36手，李世乭出门吸烟小憩。黑37手，五路肩冲。AlphaGo弈出本局中最漂亮的一手棋。

在三千年围棋史上，除了武宫正树以外，没有人会下五路肩冲。其原因不难理解：比如此局面，白棋只需在B位贴住，即可确保整条上边全部姓白。五路肩冲等于送对手在四路围空，效率甚高。AlphaGo的预想图也是白棋走B位，然后黑棋左一路跳。这样一来，黑棋在中腹与左边△数子建立联系，全盘一体。五路肩冲体现了AlphaGo的创造力，给人以极大视觉冲击。但这并不是制胜的一着，甚至不见得比其它选择更好。在白棋走36之前，黑棋在考虑走下方□处的吊，直至36手之后才临时想到实战的五路肩冲。如果李世乭按照AlphaGo的预想图施工，棋局仍然均衡，胜负漫长。

纪录片《AlphaGo》用重点描绘了这一步棋的前前后后。樊麾说，他非常期待李世乭吸烟归来之后，看到黑棋五路肩冲时的表情。李世乭坐下后，先是惊愕地皱眉，然后微微一笑，接着陷入了沉思。笔者参加了《AlphaGo》的首映式，记得镜头切换到李世乭的脸上的时候，全场爆笑。在场的大部分观众不懂围棋，却也和棋手产生了共鸣。

李世乭思考了十二分钟，最终选择不走寻常路，从另一边（A位）贴出，破坏黑棋的全局联系。从局后分析来看，这不是一步好棋。李世乭在本局中始终选择破坏对手的意图，不管这个选择对自己是否有利。这可能是与人类对局时的思维惯性：打破对手的意图，就能干扰对手的心情。但AlphaGo没有心情。李世乭没有按预想图走，AlphaGo只会更“高兴”，因为黑棋的胜率又涨了。

棋局才进行了短短三十多手，AlphaGo就下出了三手人类看来不可思议的棋。李世乭与对手的围棋价值观，看来有很大分歧。面对价值观上的分歧，自信者的做法应该是坚持自己的判断，避免行棋前后矛盾。可是，李世乭的对手太特殊、太神秘，以致于李世乭不可避免地怀疑，是不是对手的判断就是比我的判断正确。于是，李世乭在本局中的选择，可以说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判断，相信对手的判断，因而刻意去干扰对手的意图。重压之下，李世乭做不到那个棋盘前那个自信、沉稳的自己。

此后，AlphaGo在左下强硬地出动残子。这步棋在AlphaGo的复盘中被自评为本局唯一失误，给了李世乭反击的机会。可惜，李世乭在局部没有下出最强手段，左下定型双方平分秋色。

李九段大概是觉得左下的结果满意，产生优势意识。之后的几手棋，白棋下得相当保守，价值不大。等到李世乭发觉形势不利之时，白80选择打入黑阵拼搏，为时已晚。黑81以下轻松化解白棋攻击，确立胜势。白棋坚持到211手，随后投子认输。

赛后，李世乭说，“昨天我惊讶于AlphaGo的出色表现，但今天，我完全说不出话来。” 整个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弥漫着忧愁、郁闷，仿佛是整个人类输掉了这一盘棋。即使AlphaGo团队成员也不似昨天获胜后的兴奋。零比二，李世乭被逼到了悬崖边上。面对深不可测的敌手，李世乭还有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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