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phaGo与人类的恩怨情仇（四）：绝地反击

第三局

第二局比赛后休战一天，战火在3月12日重燃。第三局李世乭执黑先行。

开局不久，李世乭第15手靠，挑起战斗。人们赞叹AlphaGo惊人的创造力，却忽略了AlphaGo的人类对手，下棋同样是随心所欲。李世乭善战，但不擅于直线作战。黑15像一记势大力沉的直拳，却被白16轻巧地躲过。此时，黑棋理智的选择是在B位爬过止损。可对于人类来说，止损意味着承认黑15是一步纯臭棋，情感上难以接受。开弓没有回头箭，李世乭硬着头皮在A位冲下，强行与白棋肉搏，就此万劫不复。

白第32手，凌波微步，躲过了黑棋最有力的一波攻击，彻底掌握局面主动。高晓松曾评论称AlphaGo下棋“没有美感”，笔者断定他根本没有仔细看过棋。笔者以为，像这手棋，以及第二局的五路肩冲，任何围棋爱好者，无论棋艺高低，都能感受到它们的美。AlphaGo不仅赢棋，还能赢得漂亮，可谓力与美的结合。

黑棋苦苦挣扎。至98手，白棋在上边围成六路大空，已是大胜的局面。李世乭在上边勉强造出劫争，但AlphaGo应对滴水不漏，击破“不会打劫”的流言。李世乭在第176手后认输。

AlphaGo三连胜之后，已确保人机大战系列赛的胜利。让人沮丧的不仅是失败的结果，还有棋局的内容。前两局棋，双方尚且下得有来有回，直到后半盘李世乭才失去胜机。第三局棋，从一开始李世乭就落后。后半盘的追赶只能用“悲壮”二字形容，没有实质威胁到AlphaGo。DeepMind团队的项目经理Maddy Leach在第三局赛后感慨万千：“我们赢下了比赛，但我无法庆祝。我内心的一大部分，看到的是这个男人的不懈努力，结果却如此令人失望。”

第四局

虽然还有两盘棋的机会，大部分人已经不认为李世乭还能扳回一城。韩国棋手金志锡九段甚至觉得AlphaGo能够让他二子。纪录片《AlphaGo》中，李世乭回顾自己的心路历程，提到：“虽然零比三落后，但我不想以零比五输掉所有比赛，那会切实伤到我的自尊。”李世乭斗志不减，可获胜的希望在何方呢？

作为旁观者的樊麾在此时评述，“前三局的李世乭下的不是李世乭的棋，只有做他自己，李世乭才有机会获胜”。是的，走诡异布局新手的不是李世乭，患得患失下缓手的不是李世乭，贸然出击的也不是李世乭。我们熟悉的李世乭，像一头饥饿的狼，长时间埋伏在雪地里，只为等待一招致命的最佳战机。

第四局，李世乭执白棋。开局之后，李世乭似乎又下出了几步缓手。左下角自补、左边被黑棋完整地封锁，棋局的天平似乎又在朝着AlphaGo一方倾斜。到77手，李世乭在上方的几枚白子被完全包围，陷入绝境。

如图，带○的几枚白子被带△的黑子完全包围。AlphaGo认为自己的胜率已经达到70%，胜券在握。

就在这时，李世乭的好基友、中国的古力九段眼前一亮，认为机会来了。没错，这正是李世乭最擅长的局面，也是李世乭的成名绝技——“僵尸流”。所谓僵尸流，就是先置己方部分棋子于险境。待对方完成包围圈，认为万无一失之后，冲击对方内部的薄弱处，将己方棋子救出，令对方之前的包围做了无用功。此处，带○的几枚白棋死而不僵，而黑方内部确有弱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李世乭仍然在思考。同时，古力、柯洁已经摆了好几个能够给AlphaGo造成一些麻烦的变化。这些想法，足够难倒强大的对手吗？

7分钟之后，李世乭坚定地将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

本局的第78手。古力脱口而出“神之一手”。AlphaGo对此非常困惑。从后台数据看，AlphaGo在李世乭思考期间对白棋的下一手棋可能的选点进行了计算，认为白棋走实战▲一手的几率小于万分之一。这意味着AlphaGo之前做的预测全部做了无用功，只能在一分钟的时间里从头开始选择对策。结果，AlphaGo选择了错误的A位。图中用X标注的黑棋四处弱点，再加上黑棋A位错误的应对，让李世乭戳漏了上边黑棋本已扎紧的口袋。李世乭的“僵尸”全活了。

李世乭说，这是他的唯一选择。

按照职业棋手的研究，李世乭的“神之一手”其实并不成立。黑棋只需在B位挺住，即可保证口袋不漏。虽然之后的变化比较复杂，但终究是白棋不行。在此处，AlphaGo的知识漏洞终于暴露。这个看上去不可一世的战神，原来也有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

虽然李世乭暂时扭转了局势，棋局其实仍混沌不清。如果AlphaGo在此时冷静下来，或许还是黑棋优势。然而，AlphaGo就如同被李世乭击中了死穴，并未意识到形式的逆转，却在接下来的几个回合中连打醉拳，甚至走出了97挖这样低级的臭棋（如下图）。

至此，AlphaGo如梦方醒，自评估的胜率暴跌到30%。虽然形势领先，李世乭仍不敢放松。为了前面雷霆万钧的一击，李世乭消耗了太多时间，此时只剩最后一次读秒。若稍有不慎，来之不易的胜利就会还给面前已经醒悟过来的强大对手。所幸，李世乭在读秒声的催促下应对无误。白180手之后，黄博士面前的电脑上弹出了一个对话框。AlphaGo认输。

掌声和欢呼声在全世界的每一块棋盘前响起。李世乭步入会场，记者列队欢迎，全场起立鼓掌，欢呼经久不息。李世乭说，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盘棋。

千年之后，也许围棋会被忘记，但李世乭的神之一手会被人们铭记。这是一位真正的勇者，面对神秘而高大的敌人，在绝境中用尽全身力气和毕生智慧，刺出的制胜一剑。

第五局

第四局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李世乭向哈萨比斯请求第五局执黑棋，得到同意。在一场胜利之后，李世乭渴望进一步证明自己。棋界普遍认为，采用中国规则、贴先3又3/4子的棋局对白棋略微有利。如果能够执黑再胜AlphaGo，可以说李世乭不比AlphaGo弱，只是前几局不太适应而已。二比三和一比四，尽管都是输，却有截然不同的含义。棋士和AI，为了一局棋的胜利，仍将全力以赴。

李世乭在棋盘右边布下错小目，然后守无忧角。AlphaGo的应对，也和人类的套路相近。然而，黑17手在C12处深入白阵，风云突变。白棋弃子之后，形势稍优。左上的定式，李世乭有意突破白棋外围的封锁，但局部稍亏。至此，是白棋生动的布局。李九段延续第四局的策略，在布局阶段隐忍，耐心等待战机。

战机来得比第四局更早一些。AlphaGo在中央扩张后，利用右下残子和黑棋气紧的弱点，挑起一场近身肉搏。

到57手，双方均已骑虎难下。此时，白棋当只能走在B位接。据复盘分析，此后的变化比较复杂，白棋比较有利。如果白棋做此选择，有望毕其功于一役，奠定胜局。就在各方解说抓紧研究变化之时，AlphaGo落下让人跌碎眼镜的一步棋。

白58打吃，低级失误！黑59断吃之后，白棋右边数子英雄气短，全体阵亡。胜利女神仿佛又在像李九段招手，第四局的美梦似可重温。冷静下来分析，白棋的损失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大。黑棋只是将入侵者赶出了国门，并未反攻到白棋的地盘上。同时，白棋仗着右边收气吃的先手，第60手的靠下变得可行。综合来看，黑棋充其量是挽回了布局的劣势，和白棋回到同一起跑线上。

好不容易等到AlphaGo的失误，李世乭可能有点患得患失。白棋利用黑棋的保守完封右上。接下来，黑棋侵消中央白棋大模样。

黑第79手，不像李世乭下的棋。如果对手是人类，李世乭多半会在A位挺进白棋的核心阵地。如果被白棋走到△的位置，黑棋会有危险，但不至于死，反而是个考验AlphaGo攻击力的好机会。李世乭或许是有优势意识，误以为右下白棋的损失足够大，只需安全运转即可获胜。

当时看AlphaGo与人类的棋，我们作为旁观者，倾向于对AlphaGo的错误吹毛求疵，而对人类的失着视而不见。或许是我们对李世乭神鬼莫测的棋风心有余悸，但AlphaGo证明，李世乭的奇思妙想，并不一定是妙手。在本系列赛结束以后，部分棋友将AlphaGo奉为神祇，认为AlphaGo无所不能，第四局的错误只是偶然云云。这同样是一叶障目。即使不考虑官子阶段的退让和第四局的溃败，AlphaGo在第一、二、四、五局各有小失误。只不过，李世乭比AlphaGo犯了更多错，才输掉了这些棋。诚如《AlphaGo》所忠实记录的，当时的AlphaGo非常强大，但离完美也很远。

棋局继续朝着有利于白棋的方向前进，李世乭奋力追赶，缩小差距。棋局临近结束，紧张的除了普通棋迷，还有AlphaGo团队的成员。AlphaGo自评的胜率已升至90%以上，但这一套凝聚了二十多位精英两年心血、耗资数亿美元的人工智能不足以给他们安全感。哈萨比斯紧张地打听韩方研究室的消息，听说AlphaGo要赢了才松了一口气。大卫·西尔弗诈称AlphaGo要认输，引得众人虚惊一场，连说“这个笑话不好笑”。

第280手，黑负1又1/2子的结果已无法改变，李世乭选择认输。最终比分是AlphaGo以四比一获胜。韩国棋院授予AlphaGo名誉九段。

巅峰之战的结局，只是AlphaGo史诗的一处休止符。李世乭说，希望和AlphaGo再战一场，并认为自己在五局中至少能赢下两局。新晋棋坛霸主、年方十九岁的柯洁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即使不和人类较量，AlphaGo也必须继续前行。核心技术已公开，来自中国、日本、欧洲的追赶者已经上路。若不能彻底修复知识漏洞，确保第四局中的错误不再发生，AlphaGo难免被后来者追上。

硝烟散尽，樊麾、李世乭、柯洁、AlphaGo，重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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