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月4日星期五

红朝的那些事情(四)

文/红朝笑笑生

一九一一年,毛泽东当兵了,军饷是七块大洋,这也是他第一次挣钱。

按当今流行的理财观点,毛大兵应该省吃俭用、存一笔钱准备将来花,有机会投资一些小生意才对。可是毛泽东对钱的态度实在太有性格,他除了留出两块钱应付伙食需求外,剩下的全部买书报,用来学习社会。

毛大兵一面扛枪、一面读书。他很快就失望地看到,革命后中国并没有本质的变化,一切很快又被拖回旧秩序里,北方军阀靠着实力优势掌握了大权,全国都在袁世凯和他的部下手中半死不活地挣扎。一九一二年春天局势渐渐平定,入伍半年的毛泽东也看出来,自已所在的这支军队是没有前途的,他只好办了退伍手续,从一个月七块大洋的丘八族重新成为待业青年。

没前途的事情,毛泽东是不干的。五年后他会证明自已的时间没有白费,在将来的日子里,他更会把才能发挥成天才,只是一切都不过是未来,而眼前却是要吃饭的。

退伍的毛泽东不得不重新面对需要花钱的生活。他没有积蓄(买书报花光了),没有前途(不懂专业),家里的汇款也给得不爽利(老爹舍不得),只好重新去学校读书。可是毛泽东同学虽然开了眼界,却少了兴趣,先后报考警察学堂、肥皂制造学校、法政学堂、公立高级学校,入学成绩也都不错,就是不肯去上学,因为这些地方似乎都只能找地方上班,不能实现改造社会的理想,所以他不愿意浪费宝贵的时间。

毛泽东不明白,但我们是明白的,因为确实没有学校能教他想学的东西。哪怕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不可能有学校公开教学生们造反,搞一个造反专业四处招生,何况是当年的民国。

于是毛泽东只能省吃俭用地在社会上混日子。好不容易想读书了,于是去考湖南全省高等中学,入学考试的成绩还是第一名,结果半年后竟然又退学了,原因还是没兴趣。

真是没头脑加不高兴啊!

小毛同学一天到晚游荡,毛大爹终于忍不住了。几年来他的败家儿子四处晃荡,除了浪费他辛辛苦苦挣的钱外没有丝毫能耐,也看不到一点效果。他的耐心到了极限:三伢子,你到底要干嘛,是不是要读书,嗯?!

别人的话毛泽东可以不理会,毛大爹的意见却无论如何不能不听,因为他心里也明白,家里不是富二代,天天混日子更不是办法,必须要找点正经事给老爹一个交待。经过一番折腾,他找到几个朋友,一块考不要学费的湖南第一师范。

毛泽东实在是有学霸风范。这些年在社会上闯荡,又经历过军人的行伍生涯,毛同学既不抽大烟,也不嫖女人,学问始终一如既往地好使,不仅自已考进了师范学院,还帮朋友答了考卷,一同做了湖南的师范生。

走进师范学院的大门,毛泽东很是苦闷,因为当老师从来就不是他的理想。他不知道的是,同他一样胸怀大志的年轻人有很多,这时也都在命运中流离无常,有的人会成为他的同志,有的人会死在前行的道路上,更多的人会变成将来的敌人,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能在迷茫中苦苦坚持和寻觅。

因为通向理想的路,从来就不是现成的。

一九一三年,四处晃荡的社会青年毛泽东终于考进中学,入读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在长沙的中学里,毛泽东遇见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恩师,名叫 杨昌济。

杨昌济,湖南板仓人,“戊戌变法六君子”中谭嗣同的会友。由于变法失败,杨昌济流落乡间,最后在朋友帮助下出国留学,打算学习西方先进技术,归报祖国。

通常来讲,想要报效祖国的人不外乎几种,要么数理化实用科技学得极牛,要么进军校准备南征北战大展拳脚。可是杨昌济却是异类,他先读过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教育学,毕业后又去英国深造文学士学位,苦读哲学、伦理学和心理学,最后在德国、瑞士考察了一番,顺利回国。

整整十年时间里,杨昌济抛妻别子,在外国寒窗下苦啃理论书本,直到四十多岁才荣归乡里。按理说这时发展事业也不算太晚,他却拒绝了湖南教育司长的头衔,安心回到长沙,做一名普通的老师。

教育司长显然比老师要风光得多,即使是想改变社会,司长讲话也跟老师不在一个档次上。杨昌济放弃当官的机会,绝非脑子不开窍,而是有更深层的用意。

当年明月曾经说过,哲学是这个世界上最为高深的智慧,是无数天才一生思考、生活的结晶。这句话大概是没有错的,但是杨昌济的问题在于他懂哲学,却不擅长社交和行政,因此他明白世间的道理却无力改变,拿着最犀利的武器毫无用处,只能在黑暗中苦苦寻觅接班的人,希望能点亮他们的心灵之窗,播下光明的种子。

于是,他遇见了几个才华横溢的学生,比如毛泽东,比如蔡和森,等等。

这两个人能得到杨昌济的喜爱,是因为杨老师喜欢好学又有抱负的学生,尤其是毛泽东表现十分突出。他文笔精采、志向高远,平时积极办工农夜校、学会,和同学一块锻炼身体,甚至大力收集报纸上各种地域新闻,把上面的地名同地图对应起来,关注天下局势。毛泽东同蔡和森十分要好,经常去老师家做客,还认识了老师的女儿杨开慧,但他们不会想到,蔡同学和杨小妹都会跟毛泽东走上同一条路,而这三个人里只有毛泽东艰难走到了最后。

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蔡和森,中国共产党创建人之一,烈士。杨开慧,烈士。

在毛泽东的第八班教室墙壁正中央,杨昌济亲笔书写了一幅对联--“强避桃源作太古,欲栽大木拄长天”。作为老师,这是崇高的理想,杨昌济确确实实地实现了,因为他把深奥的哲学教给了毛泽东,而毛泽东则毫不犹豫地掌握了它。

从一九一三年到一九一八年,毛泽东在湖南读了整整五年书,作为一个常年不安分的年轻人,这是很不容易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整个中国都处在可怕的混乱中,湖南的学堂也不平静,时不时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的消息。中华民国的第一任正式总统袁世凯利令智昏,在一九一五年接受日本人苛刻的《二十一条》,然后封自已为皇帝,直接恢复已经臭名昭著的封建帝王制度。

袁世凯的倒行逆施引发了护国战争。一片众叛亲离的声讨中,袁大皇帝很快支撑不住,终于在一九一六年六月死掉了。

袁总统一死,国家实权落到先前几个手下手里,继任的总统黎元洪与段祺瑞不和,军阀张勋趁机在一九一七年六月带辫子军开进北京,宣布清朝恢复统治,史称“七月复辟”。手握大权的袁世凯都做不稳皇帝,张勋当然更加镇不住局面,很快又倒下台来,由实权派段祺瑞重新掌权。

段褀瑞虽然不能做皇帝,对当老大还是热心的,干脆宣布废除《中华民国约法》,另一派孙中山趁机南下广州成立国民政府,借助西南军阀同北京政府对抗。一九一七年的时候,南北两路军队正为着各自的派系大打出手,直到一九一八年五月才平息,而激烈的战争风暴终于卷到了学院的书屋中。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长沙城四处人心惶惶,一支战败的北洋军正沿铁路线向北溃退,已经到了长沙近郊,全城随时可能遭受暴风雨般的洗劫,尤其是第一师范更加危险,因为学校在长沙南郊,靠近粤汉铁路,是溃军的必经之 地。

危险指数已经接近百分之百,长沙城里却没有护城的驻军。一面是经过训练的大兵,一面是城里几个没打过仗的警察,普通学生更是手无寸铁,死亡的威胁开始逼近每一个人。学校当然拿不出什么高招,只好提出把人疏散到城东去,希望能避避风头,这时学友会总务毛泽东站了出来,面对惶恐不定的人群,他告诉大家说,现在不能撤,要把学生组织起来,守卫学校。

从级别上讲,毛泽东只是普通学生,连学校管理层都挤不进去,但他的军旅背景和一贯表现给他挣得了足够的人望,终于说服了学校接受他的意见。于是湖南学校里多了一群手持棍棒木枪的学生兵,零散的溃兵虽然经过校门口,却不敢闯进去闹事,学校和长沙城都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平静总是暂时的,很快大家就迎来了真正的考验:十一月十八号,长沙附近到达一大股溃军,总数多达三千人,随时可能冲进来抢劫。这伙人倒没有立即攻城,只在第一师范以南的猴子石一带徘徊,很明显是在窥探长沙城的虚实。

三千多人的军队,已经不是几百个学生能吓得住的,即使把全长沙的警察都算上也招架不住。对溃兵来说,眼前的城池就象一块肥肉,只要确认没有刺,就可以冲进去放手发财,杀人、放火,干什么都成。

人人都知道一师和长沙已经陷进危机里,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毛泽东倒是想打一仗,可是他手上什么也没有,没有枪,没有钱,没有兵,甚至连弓箭一类原始武器都凑不出来。论职务,毛泽东同学只是个总务,级别类似于当今的学生会主席,组织同学们和地痞流氓干个架还可以,要打仗实在是底气不足。

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兵临城下,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学校里当过兵的人不多,他自然而然地成了领导者,并发出了如下的怒吼:

无路可走,那就背水一战!

面对荷枪实弹的对手,毛泽东非常沉着。他下令把几百个学生分成三队,拿着木枪到猴子石附近几个山头上,同时和附近的警察分所联络,让他们 鸣枪呐喊,但不要进攻,而山头上的学生则配合着大放鞭炮(听上去象机枪)。

莫名其妙碰到有人放枪,山上的溃兵惊疑不定,也不敢贸然进攻,毛泽东趁机派人去交涉。估计学生会选的谈判员口才不错,加上长沙商会也肯赞助一笔路费,让他们体面走人,于是两边皆大欢喜,散兵们继续开路回家,长沙城免了一场灾难,毛泽东则旗开得胜,获得巨大的人望。

对毛泽东来说,这是他指挥的第一次军事行动,和《水浒》里“摇旗擂鼓、吓退官军”的情节类似,果然也是大获全胜。事后有人问他对方开枪怎么办,他却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告诉对方说不用担心,因为败兵们要想动手,趁着晚上就直接下手了,不动手肯定是心虚,给一点威吓就会服软,没必要太紧张(败军若有意劫城,当夜必将发动,否 则必是疲惫胆虚,不敢通过长沙城关北,只得闭守于此,故知一呼必从,情势然也)。

长沙城的战斗看上去平淡无奇,但每次我读到这里的时候,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当过学生的兵有很多,当过兵的学生也有很多,但敢操纵士兵心理去冒险的学生却很少。在杨昌济的大力培养下,二十四岁的毛泽东已经掌握了哲学的奥义,从平时熟读的亚里士多德、霍布斯、边沁、柏拉图、康德、尼采和歌德等大师著作中吸取营养,并敢用自已的性命为抵押,把它们用到社会实践中,成为一个心机深不可测的社会活动家。

二十四岁的蒋介石用枪炮南征北战,二十四岁的毛泽东用哲学操纵未来。


一九一八年八月,二十五岁的毛泽东从第一师范毕业了。

虽然功劳巨大,虽然德高望重,读书毕竟不能当饭吃,毛大爹的生活费也不能花个没完,男人还是要打工糊口的。偏偏毛泽东毕业时年景十分不好,湖南正乱成一团在打仗,到处只要老兵不要老师,恩师杨昌济又调到北京大学上班,连混顿饭吃的地方都找不到。就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突然传来了好消息,正在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法国来中国招人手了,既需要劳工补充人手,也可以到那边留学。

北大校长蔡元培等教育家当然不会放过机会,赶紧组织华法教育会,搞勤工俭学运动,杨昌济把消息传回家乡,自然也不会忘记毛泽东、蔡和森等几个高徒。待业青年们听说法国有前途,立刻组织起来,以蔡和森打前站、毛泽东随后,组了个五十多人的团,从湖南赶到北京准备留学。

去国外读书并不是容易的事情,需要办很多手续,还需要筹钱。毛泽东一番折腾赶到北京,安顿下来后马上就要面对柴米油盐的问题,穷学生又没有积蓄,只好厚着脸皮找杨昌济帮忙。杨老师果然是好人做到底,把得意门生介绍给了另一个朋友,北大图书馆主任李大钊(也是牛人)。

李大钊的面子自然比杨昌济要大,他去找校长蔡元培说情,很快就给毛泽东弄了个图书馆助理的位置,负责登记借书还书的名字。于是在湖南读过五年书后,毛泽东来到北大,正式成为一名最底层的北漂。

图书馆助理的日子并不好过。北大教授一个月能领两三百大洋工资,而毛泽东的全部薪水只有八块钱,刚刚够房租和吃饭。在湖南毛泽东是学生首领,带人缴过三千大兵的枪,风光八面;但在北京只不过是最底层的办事员,先在杨昌济家借住,后来和人挤通铺,总之一句话,他混得很惨。

长沙的名人到北京排不上号,绝非首都人民排外,实在是因为北大的牛人太多了,此时又忙着搞新文化运动,个个都是报纸上的焦点,人人拉出来在全国排得上号,毛泽东跟他们差得实在太远。可怜的毛同学不仅地位低,而且满怀仰慕之心去讨教时,还发现教授们都非常忙碌,没有工夫同一个图书管理员废话,尤其这个土包子连北京话都不会讲,满嘴难懂的湖南口音,最多敷衍几句就走。据说最让人伤心的一次是毛泽东去听大学者胡适的讲座,鼓起勇气提了个问题,结果胡适搞清楚提问的是个图书管理员后,居然当众拒绝回答,认为他不配。

在当今社会,地方的局长厅长调到中央部门时往往会不适应,因为他们本来是一呼百应的一把手,结果到中央连老资格的科员都不如,毛泽东这个时候大概也差不多。北漂的日子又穷又受气,只有一件事可以觉得舒畅些:他和杨昌济的女儿杨开慧恋爱了。

这一年毛泽东二十五岁,杨开慧十八岁。

除了谈恋爱,毛泽东并不是一无所获。除了同直接领导李大钊、北大教授陈独秀搞好关系之外,他还认识了一个情商很高的人,叫张国焘。张同学是学生领袖,不仅口才独到、影响力强,而且做事十分到位,人情世故非常精熟;而北大那些风华得意的学者们要到三十多年后才会明白,他们当年都干了什么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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