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柯察金的悖论与遗祸

现今中国大陆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对保尔‧柯察金这一名字绝不陌生。保尔‧柯察金是前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自传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下简称《钢》）一书的主人公。奥氏一九○四年出生在乌克兰一个工人家庭，九岁前是一所教区学校的荣誉学生，十一岁时全家迁居到近波兰边境的小城舍佩托夫卡（Shepetivka），他就在当地火车站工作，一九一九年十五岁那年加入共青团，随即参加苏联内战，一九二○年在战斗中身负重伤，二十三岁时全身瘫痪，次年又双目失明，脊椎硬化。一九三三年由他口述，其妻整理写成了《钢》书，该小说在共产主义世界曾引起巨大反响。一九三五年十月苏共政府授予他列宁勋章。奥斯特洛夫斯基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去世，时年三十二岁。

名言光环下的谬论

小说《钢》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大陆的中小学校被列为学生的必读书，主要的章节亦被编入语文教科书中。奥氏借主角保尔‧柯察金之口，说出了一段“名言”，作为共产党对学生洗脑教育的必修课，当年学生都必须流利背诵这段话，并让他们在日后人生中加以实践，将自己培养成共产主义的斗士和接班人。其言曰：“人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而已，人的一生是应当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当他在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已经把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苏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也送来了《钢》书，这段话让当年成千上万的中国青少年血脉蕡张，纷纷将保尔‧柯察金作为人生的崇高榜样，要在他的感召下，前赴后继地投入“革敌对阶级命”的洪流中，深信自己在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无产阶级革命和专政本是马列主义的精髓，革命和专政以消灭一切敌对阶级和剥削制度为目标。当苏俄布尔什维克造就的杰出代表保尔‧柯察金和他共产世界的同志们梦呓般地念叨着“人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生命”的时候，恰恰是他们自己最极端地漠视人类生命的价值，对所谓的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和知识阶层大开杀戒，大大小小的中外保尔‧柯察金们终生都在演绎着革命（或曰杀人）的血色浪漫。

马列主义的辩证法本来就是似是而非的诡辩术，却总是颠来倒去自谕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法论。共产党在论及无产阶级时，一会说：“无产阶级必须首先解放自己”，一会又说：“无产阶级必须首先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无法自圆其说的共产党人匆匆忙忙地制造了一大批流氓无产阶级，将他们洗了脑，用革命充斥他们的思想，同时又放开了他们的手脚，让保尔们通过血色革命去实行“解放全人类”的事业。其悖谬之处充分展现在上世纪共产主义运动中常见的现象——一群自己饥肠辘辘的无产阶级革命者们却高喊着要“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还没有被解放的人民”，殊不知在他们眼中那三分之二尚未解放的人民其实早已享有自由、人权和不愁温饱的生活。这种可笑的现象，套用已经抛弃共产主义的俄罗斯总统普京的一句话：“自己没有穿裤子，却还要笑别人没拉拉链”，真是再生动不过了。

华丽宣言后的遗祸

几乎肆虐了人类一个世纪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在一句“解放全人类”的华丽口号下，对人类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与祸害。早在俄国十月革命胜利之初的一九一八年，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老幼包括仆人厨师悉数被布尔什维克枪毙处决。社会上地富资产阶级知识精英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全数被没收，肉体被消灭。惨剧还波及苏联的加盟共和国和东欧共产主义阵营国家。单举《钢》书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祖国乌克兰一个事件为例，苏联强制推行“农业集体化”，一九三二年十二月，苏共颁布密令，将全乌克兰所有生产资料全部没收。同时，斯大林向乌克兰农村派出搜粮队，没收农民的存粮、口粮和种子粮，并切断乌克兰同外界的交通，禁止灾民向外逃荒。使得素有粮仓之称的乌克兰在一九三二至一九三三年仅一年时间内，就有七百万到一千万人民饿死。有鉴于此，被苏共吹捧出的英雄奥斯特洛夫斯基在乌克兰却被广大民众称作“乌奸”。

毛泽东师从苏共，发展了“无产阶级继续革命”的理论，在中华大地上作“解放全人类”的实验。其实就是发动大大小小的中国保尔们，在和平时期开展不断杀人和分阶段杀人的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其杀人的血色浪漫激情更甚于苏共的保尔们。共产党一九四九年在大陆夺取政权后，一九五○年开始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毛泽东规定要按人口千分之一的比例杀人，截至一九五二年底，中共自己公布已杀了二百四十万反革命，实则遇害的旧军公教人员最少在五百万人；而在土改运动中，村村流血，户户斗争是常态，每县平均杀死五千人绝不是夸大。之后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三反五反、肃反和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无不以消灭大量敌对阶级的生命告终。一九五八年开始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造成了随后的大饥荒。

从解放全世界到首先解放自己

历史学家冯客教授对解密的中国省、县、市档案作了四年研究，认定五八——六二年人祸至少造成了四千五百万中国人的非正常死亡。至于一九六六年毛共发动历时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据中共元帅叶剑英自己说死了二千万人，实际数字很难统计。在“解放全人类”的道路上，中国保尔们的激进远超苏俄的同志们。

在历尽中共前三十年残暴统治的劫波之后，中国人民渐渐从共产党为他们设计的“解放全人类”的恶梦中醒悟过来。一九八九年北京学运就是以中国新生代为争取自由、民主、公义、法制社会而不懈抗争的开端。虽然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民主运动被中共的坦克机枪血腥镇压下去了，但是八九民运的世界意义却是不可限量的。天安门广场喋血，激发了民主自由思想更为成熟，早已蓄势而发、待机而起的东欧新生代，他们奋起抗争，振臂一呼，在一夜之间群起推倒了柏林墙，随之而来的是为害人类近一个世纪的共产主义阵营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全球如今仅剩下二、三个共产国家还在苟延残喘。

历史和保尔‧柯察金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折腾了全世界，害人害己近一百年之久，方才发现靠他们来“解放全人类”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鬼话，于是才回归到现实，行使他们手中的权力，“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换句话说，就是让保尔‧柯察金们自己和他们的子孙们先富起来。于是就造成了今天的那些官二代、国企老总、董事长、富豪、贪官……数算一下，其富其贵其黑其贪的程度，远远超过当年保尔‧柯察金们发誓要斩尽杀绝的地富资产阶级千千万万倍。革命者竟把自己推到了被革命者的地位，不是现成的黑色幽默？

《争鸣》2014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