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播出两年后,你在脑海里搜索国产剧,似乎也只有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你就该意识到,《琅琊榜》不只是一部网络小说那么简单。
而陷于或被陷于“人生1/4危机”的普通青年,自然是关注男主一波三折的一生。
似乎不是巧合,名人谈人生,总有很多“三境界论”。
白先勇先生说,一个中国人一生都会经历的三个阶段是儒、道、佛。王家卫的《一代宗师》说武学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而从林殊到梅长苏再到苏哲,正是三个身份,三段人生。
今日重叙琅琊,希望这付费知识APP里买不到的干货,你能从这本网络小说里得到。
儒·林殊·见自己
苏轼说,人生忧患识字始,姓名粗记可以休。
没有见过自己,人生就永远停留在原始阶段。岁月静好,有粮无脑,真好。
“ 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围城》某种教育发展至今,太热衷树人设、定善恶、知荣辱,分三六九等,结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之类的理论,很容易跑偏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毒逻辑。
在这样的世界里,成功不仅是相对的,而且是没有尽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一个人的平庸,不仅是个人过错,更是家族的无穷祸事,尽管在相对优秀论下,95%的人注定要在陪跑中度过人生。
这样的“鼓励”,走出来的人能付之一笑。然而年少懵懂,能看清这吃人现实的有几人?
早早因祸得福的,反而是那些成年前从没被寄予厚望,也不曾自我实现的人。
回看《琅琊榜》中林殊这一代青少年,只有萧景睿、言豫津二人免受其害而已。
这样两个被家族半放弃的人,反而有独立成长的自由。其他人,即使资质再平庸,也只能老老实实去争做人上人,就像谢玉的二儿子谢弼。
这是儒家文化圈外不能理解的,圈内引以为傲的传统美德。
从古至今,做“人上人”不外乎三条路。
有人靠天时,比如被夏江选中铲除赤焰军的谢玉;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个号称从这条路走上来的人揭底一看,都或多或少借了前两条的东风。
当然也有特例如林殊,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极致。
论地利,母亲是长公主,父亲是赤焰军元帅,皇家血统、将门独子。自然有十三岁上战场、十七岁做少帅的机会。
偏偏老天还赐了兵学天赋,四年不败的军事神话,全靠拼爹也是不可能的。
这样一个少年,当然会欣然以“达则兼济天下”为己任,乐观地坚信“天生我才必有用”。
没有见过阴暗,所以歌颂光明;
没有受过伤害,所以相信人性本善;
厌恶钻营,是因为不必钻营;
为人光明磊落,是因为康庄大道在眼前。
这样的年少功成,常埋下两大祸根而不自知。
首先是忽略了成功里的客观时运,夸大了主观能动性;其次是早早为自己立下了君子的人设,奉行“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之后复杂的社会斗争中束手束脚。
结局?当然是伤仲永的“泯然众人矣”。
林殊如此,年长几岁的储君祁王亦如此。
专注做事的人吧,往往对“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后知后觉,很难意识到做“人上人”,不仅可以靠能力过人,还可以靠 “人斗人”。
这十六字的背后,是无数赤焰军葬身梅岭一样的千古奇冤,和无数毁于人斗的明君强臣。
祁王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人生也走到了终点。
而死里逃生的林殊,则不得不面对主观世界的第一次全面崩塌。
道·梅长苏·见天地
把《琅琊榜》主题归为权谋或复仇的宣传,实在是一种浅见。
输于人斗,还以人斗,这样的主人公没有成长。
所有经历过这种天塌地陷的人都会了解,当林殊重新睁眼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绝不是复仇,而是厌世心死。
人生如棋,何必当真?
如果不是投了个好胎,哪有什么不败少帅。从梅岭归来能被琅琊阁所救,再化名加入江左盟,都是拜林家父荫所赐,林殊自己有何功劳?
在虚弱静养的日子里,琅琊阁的万卷藏书让梅长苏看尽了古今浮沉,才明白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才是世间常态。
而自己、林家、祁王和赤焰军的起落,也不过时势使然。
善恶终有报吗?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也。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倘赤焰军不曾被立为“护国铁军”,倘他与祁王不曾立起“明日之星”的人设,怎会被人以如此恶毒的人设崩盘之计,陷害到家破人亡的绝境。
反观现在的大梁庙堂:
誉王、太子不择手段,无人子之孝;
百官文不思政、武不思战,无人臣之忠;
梁帝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无为君之仁;
谢玉陷害忠良,鸠占鹊巢,无同僚之义。
忠孝仁义,毁之殆尽。七万忠魂,天地为墓。
就像许知远在《十三邀》里问马东,是否痛心地感叹时代正在粗鄙化,而马东则淡然反问,“我们精致过吗?”
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
什么是善恶,什么是黑白,什么是成功,什么是失败,这个辩论可以永远进行下去。
即使拖一副残躯,洗冤复仇,光复林氏门楣,有什么意义吗?
身在江左盟的帮主梅长苏,看到的是天之骄子林殊永远看不到的另一面。
大梁朝的千疮百孔——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可都在之后的麒麟妙计中映射过。
“滨州侵地案”,是经济国本;
“兰园藏尸案”,是官僚腐败;
“妓馆杀人案”,是法纪废弛;
“朝堂论礼”,是满朝无大儒;
“悬镜司案”,是人治代法……
赤焰冤案再骇人听闻,与这些相比,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气数已尽,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
囿于这一阶段的人,有远遁江湖的名儒周玄清,藏身道观的言侯爷,有《一代宗师》里的宫二姑娘,更有知识分子许知远。
梅长苏挫骨磨皮的拔毒过程,正是这场人生涅槃的象征。而两种治火寒毒的方法,其实也象征着在这一阶段的两种选择。
聂锋选择的那种,长命但有白毛不会尽退、口齿不清的后遗症,注定是一条相对只求自保,不再奢望成就什么的消极避世路。
人生到了这个坎儿,消极避世已是幸运,轻生厌世也不鲜见啊。
见过天地,才知武艺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
历史千年,邪不胜正的时代有,黑白颠倒的时代也绝不少。有人之处就有江湖,皇宫内苑的风也从来没有停过。
像琅琊阁主蔺晨一样,逍遥江湖远离尘世,笑天下可笑之人,没有希望,就不再失望,也应是梅帮主曾动过的念头吧?
佛·苏哲·见众生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到达第三境界的,越是衰退的时代,囿于第二层的人就越多。
是什么促使梅长苏下定决心,选择另一条痛苦折寿但康复后与常人无异的折腾疗法呢?
大概是琅琊阁里,大渝元气恢复,蠢蠢欲动的消息频传;而江左盟里,因为不堪水深火热而落草江湖的人也越来越多。
直多到有一日,原本心死如灰的梅长苏,终于死灰复燃,找到了重新入世的理由。
蔺晨也许劝过他:死去元知万事空,大梁灭亡是天数,赤焰冤案这种人斗悲剧永远不会完结。
然而苏哲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多活一天,重见海晏河清的机会就大一点;
大梁多撑一天,大梁子民就多一日太平;
冤情早一日洗雪,就早一日重燃人们对正义尚存的信心,不致无所适从。
众生徒劳,天灾人祸前脆弱如蝼蚁;
人世短暂,永恒天地间易逝如流星。
让人区别于蝼蚁流星的,正是明知短暂徒劳还积极努力地在生活。
在重回金陵的病苏哲胸膛里微弱跳动的,不是功利心,也不是石头心,而是“我既入地狱,便不再让人重蹈林家覆辙”的慈悲心。
“为了让恶贯满盈的人倒下,即使让我去朝无辜者的心上扎刀也没有关系,虽然我也会因此而难过……”
能在众生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尽到对众生的责任,姿态再丑陋有什么关系呢。
这和马东、许知远的矛盾是何其相似。
马东98年在湖南卫视做《有话好说》,以做一档精品谈话类节目为目标的时候,许知远还在北大为第一份工作担忧。
然而很快这个节目就被禁了。它无声地来,无声地去,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多年之后,马东放下架子,穿着奇装异服,打着广告,做起了《奇葩说》,这档许知远眼中特别低俗的综艺。
很奇怪,当你自诩高尚的时候,众生看不见你;当你自诩低俗的时候,众生反而千方百计地挖掘你的高尚。
《有话好说》开不了的民智,《奇葩说》也开不了。但《有话好说》没有完成的使命,《奇葩说》却开了个头。
世人怎么看我,后人怎么看我,我奔忙于自己的人生,哪有心思想这些。
若干年后,林殊会永载史册,梅长苏能名盛江湖,只有苏哲这个名字,无论在朝在野都必须消失得一干二净。
尽管前两个身份在这世上的价值,远远无法与他相比。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既然我们活了下来,就不该白白地活着。
三重境界的终极分歧,就是定义怎样的生命才不算白活。
儒家把生命的意义归于积极与至善,
道家把它归于堪破积极的徒劳与至善的虚伪。
而佛家则是明白这徒劳虚伪之后,仍然热爱生活。
儒怕死,道怕活,而佛是向死而生。
彷徨期阅读解惑,应该多以这一境界的文字为友。
古文举例,出自曾国藩,查不到哪本书:
“ 然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
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遇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
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
知事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
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渐渐蠲(ji ā n)除矣。”
白话文举例,出自龙应台的《不相信》:
“ 譬如国也许不可爱,但是土地和人可以爱。譬如史也许不能信,但是对于真相的追求可以无止尽。譬如文明也许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们其实别无依靠。譬如正义也许极为可疑,但是在乎正义比不在乎要安全。譬如理想主义者也许成就不了大事大业,但是没有他们社会一定不一样。”
想象苏哲代林殊战死沙场的那一刻,他回味此生,最欣慰的评价该是言侯爷的这一段吧:
“明知是陷阱,是圈套,利弊如此明显,但仍然要去救……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么蠢,却又这么有胆魄的人了。”
就是想做这样一个人。
后记
《琅琊榜》确实是近十年对我影响最大、颠覆了我对网络文学偏见的小说,正如两年前它的改编剧,超越了大部分人对国产古装剧的想象力。
从艺术高度和文学深度来看,《琅琊榜》的确不如《北平无战事》、《大明王朝1566》等更纯粹的正剧。但就影响力、营利能力和对二十到三十岁这段人生的作用来说,我会觉得《琅琊榜》更出色地完成了一部文学作品的使命。
这篇评论酝酿了两年,本来是打算10月15日《琅琊榜》结局两周年那天发的。提前到今晚,是因为一个昨天得知的噩耗。
失联多天,毕业于北京大学,在美国犹他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唐晓琳姐姐,确认身亡,怀疑系从金门大桥跳下自杀。
网友说,她博士研究的实验真的很难,而且做成了发表也未必功成名就。
于是每次这种新闻传出来,便有“女子无才便是德”、“学霸果然容易越学越崩溃”、“出国果然有生命危险”之类的嘲讽甚嚣尘上。只能呵呵为敬。
你的痛苦是,你见过自己,也见过天地,不能装作没见过。
可如果你能见到众生,也许就不会有此悲剧。
于是决定尽快把这篇文章发出来,今晚读进去本文的朋友多一个,悲剧也许就少一个。
人生1/4危机也好,中产危机也罢,本质都是对成长停滞的焦虑。
逆水行舟至此,没人想上进,只是没人想退而已。
于是拼命累积财富知识,各处周游猎奇,扩大人脉圈子,似乎都是成长,又似乎都不算是成长。
最大获利者不过是知识付费和自媒体,引诱着不得其法的人们饮鸩止渴罢了。
只有罗振宇的这段话,真不是奸商用来卖的:
成长的本质是变得复杂。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可以随时打破重建的人……这个过程我们不断地打碎自己,然后不断填充,东西越来越多,我们也会越来越复杂,但这就是成长的过程。成长最终是一件只能靠自己完成,也只跟自己有关的主观任务,没有人能帮你,也不能仰仗客观条件的改善来偷懒。
“人生境界”这个词看似假大空,但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去思考“假大空”呢?
不然也不会经典的文学作品都绕着这个主题打转——尽管经典,总是难免“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的尴尬。
像两年前重回一线的胡歌接受了好多关于《琅琊榜》的采访的时候,问题应该实在让他有点失望,所以他忍不住提醒记者:
“你问了梅长苏和那么多人的关系,为什么不问问他和自己的关系呢?”
众记者的脸上各种问号。
对记者来说,这只是一次任务。而胡歌对这个人物和这个故事,却是彻悟了。
所以众生的差别不在年龄,也不在教育程度、财富身家,只在所受痛苦的深度不同,因此彻悟的境界便不同而已。
在近年讨论这个抽象命题的通俗文学里,《琅琊榜》的小说和改编剧,都找到了雅俗共赏的黄金平衡。每个不蠢不坏的自媒体,也都一直在寻找这个平衡的路上。
以三个身份代表人生三种境界的写法,扩写了白先生的“儒道佛”三个字。其中情节人物,对于年轻人来说,也比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更亲切。
如果对人生灰心的你重温这本小说或这部剧,能读到此处默契一笑,我便知道:
即使你已到人生1/4危机的年纪,应该也无大碍了。
原文链接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