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伪君子，容易吗？

文/押沙龙

01

《笑傲江湖》里最大的反派就是岳不群，超级伪君子。林平之就说过：余沧海和木高峰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伪君子岳不群这样的卑鄙奸猾！

这样一说，好像岳不群比余沧海还要坏的多。

真是这样吗？

我觉得话还真不能这么说。

岳不群确实挺虚伪，一肚子小盘算小伎俩，但是他打造了 “君子剑” 的招牌，其实也身不由己地给自己设立也就身不由己地给自己的行为设了底线。

就像弄 “辟邪剑谱”，他不可能像余沧海那样，杀到福威镖局，明目张胆地灭林家满门，抢剑谱、岳不群只能派岳灵珊和劳德诺到福建开酒店，搞复杂的阴谋。这阴谋最后怎么落地？

按照设计，也无非就是收林平之为徒弟，最好再让林平之娶自己女儿，把 “辟邪剑谱” 带到华山派。这个设计非常麻烦，成功率不见得比直接抢要高。

而且岳不群也没有杀掉林平之的意思。按照他 “君子剑” 的人设，确实也不方便杀。后来他对林平之起了杀心，也是因为 “辟邪剑谱” 太古怪了，练之前要先阉一阉，岳公公实在害怕被林平之爆料塌房。

这当然是个阴谋，但跟余沧海那种灭门抢劫相比，还是要好得多。当时，余沧海要杀林平之，木高峰也要逼林平之，岳不群从天而降，帮林平之解了围。第一次读《笑傲江湖》的时候，大家读到此处都会替林平之松口气。其实回过头看，就算我们知道了岳不群是个伪君子，还是应该替林平之松口气。

被恶汉包围的时候，伪君子的出现，是林平之能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是对强者而言。对林平之这样的弱者，怎么躲？明枪 “噗” 的一声攮过来，林平之马上就挺尸了。

坏人戴上君子的面具，对 “坏” 本身就是一种束缚。而对弱者来说，一个伪君子当道的江湖，比一个恶汉当道的江湖，要好得多。

打个比方，你是酒店的店小二，岳不群看你端菜的模样不顺眼，要杀你，那可相当麻烦。他要下大棋，布大局，施障眼法，就算真出手还得戴黑面罩、换夜行衣，整个下来，忙活三四天都不一定能搞定。岳不群可能就想：算了算了，有这时间我还是练紫霞神功去吧！

可要是碰上任我行，哪有那么多流程？他一巴掌就拍死你：“老子一看你就来气！”

那你说，你是愿意碰见谁？

02

为了 “君子剑” 这个人设，岳不群也付出了很大代价。

华山派穷，特别特别的穷。穷到什么地步？华山派要去福建，连路费都掏不起，“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哪有这许多盘缠？莫不成华山派变了丐帮，一路乞食而去。” 这还是去福建，要是被邀请参加围剿光明顶，华山派走不到吐鲁番就得饿死。

从这里看，岳不群派岳灵珊、劳德诺出差到福建开酒店，回来报销的时候也肯定是使劲咬了咬牙的。

为什么华山派这么穷呢？有人说岳不群不善经营，但武林门派又不是开钱庄当铺，搞钱不需要太多经营能力。

说到底岳不群为了 “君子剑” 这个招牌，太要脸面了。

余沧海人家一口气灭了福威镖局，不要说总部了，就连在长沙分公司都抢了几大包裹金银财宝，都够青城派集体坐头等舱直飞马尔代夫了。

但是 “君子剑” 怎么能抢呢？怎么能收保护费呢？怎么能吃拿卡要呢？所以，华山派只能在华山顶上穷着。

当个伪君子，容易吗？

03

岳不群品性不好，但开始的时候，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

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岳不群这样的人。他们私心杂念很多，有各种各样见不得人的小盘算。但是，为了得到周围人的认可，他们也会压抑自己，装出君子的模样。为了不塌房，有点坏念头，想想也就过去了。实在忍不住要干点坏事，也掖着藏着，费尽心思，琢磨得连谢顶都比别人早几年。

这些人是伪君子么？

当然也可以算是伪君子。但是这种自我抑制的伪君子，就比真小人要好。一个社会不可能人人都是纯良君子。但是，让坏人也努力装成君子，总比让他们都变成肆无忌惮的小人要好。

而一个人扮演君子扮演得久了，遵守君子规范遵守久了，往往也就和真君子相差无几了。人心其实很多时候都经不起拷问的，对 “伪君子” 太苛刻，其实会让社会变得更坏，弱者活的更不安全。

把大量的真小人变成伪君子，其实是社会进步的一个必然方式。

但是在《笑傲江湖》里，岳不群为什么最终变成大奸大恶之辈呢？

我们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但我觉得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那个江湖并不鼓励大家做君子。

《笑傲江湖》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岳不群牺牲了这么多好处，努力扮演一个君子，可得到什么好处了吗？平时大家可能会夸他一嘴：老岳这个人真不错！可真出了事，谁也不在乎你是君子还是小人。

福威镖局被灭门的时候，谁关心过林震南是君子还是小人？余沧海杀了别人全家，烧了十几座镖局，方证、冲虚他们见了余沧海还是该握手握手，该合影合影。

看，做坏人没有任何惩罚。

再看岳不群，天天板着脸装君子，不杀不抢不卡不要，把华山派领导得像丐帮，江湖人人都称赞 “君子剑”，可又能怎么样。嵩山派欺负上门的时候，谁替他出过头呢？

他在药王庙被嵩山派请来的高手打翻，弟子梁发被活生生砍头，妻子甚至要被污辱，如果不是令狐冲大发神威，华山派就要走上福威镖局的老路。嵩山派敢这么干，就是吃准了这么干也没事。方证、冲虚、天门道长、定闲定逸他们会因为这个跟嵩山派翻脸吗？不会的。

他们最多也就是说两句：君子剑，多好的一个人啊！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可惜了。

看，做君子没有什么好处。

做小人，没人帮你；做君子，还是没人帮你。

如果换成仁人义士，可能会想：我做君子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而是因为做君子本身是对的。但是像岳不群这样的人就会想：做君子要付出这么多代价，却什么好处都没有，那我为什么还要做君子？

这一问，会让整个世界观都崩塌。

04

在小说的开头，岳不群只是个努力扮演君子的普通小人，格局不大，但野心也不大，做事出发点更多是为了自保。但是到了小说后半本，他就成了人性泯灭的奸徒。这个转变并不只是他个人的问题。

如果岳不群生活在《射雕英雄传》的世界里，“君子剑” 的名声就会有实际的收益。出了事情，洪七公会来帮他，郭靖会来帮他，连柯镇恶都会拄着拐棍跟左冷禅发飙：“今天柯镇恶就要了你的狗命！” 这个时候，岳不群很可能会努力地继续做一个 “君子剑”。等他死的时候，还会是一个 “君子剑”。就像这个世界上很多体面的普通人一样，藏着无数私心杂念，脑子里甚至闪过很多恶毒的念头，然后规规矩矩活了一辈子。

但是他不幸活在《笑傲江湖》里，在这里你再高喊 “救命”，也是一片沉默。

我们都鄙视伪君子，其实一个江湖如果让 “伪君子” 还不如做 “真小人” 划算，那它也就成了一个秩序荡然的黑暗江湖。